羅敷幾天前反覆琢磨過她要如何見貨真價實的州牧大人。
設想中方繼端坐在書房裡,拿着本詩集慢悠悠地品茗,然後她換上乾淨素雅的裙子讓侍女通報進來,梳着整齊的髮髻,戴着王放送她的簪子,搬出小時候勤學苦練的那套見人的禮數。
可現在這叫什麼事……爐子差點爆了,她頂着一頭灰躥進下房,裹着身黑不溜秋的衣裳大呼小叫,竟然還讓州牧看不過去給她遞了張帕子!
羅敷覺得完全沒有臉去見王放了。
挽湘押着她坐到鏡子前,她從指縫裡看到銅鏡裡的人耷拉着臉,上面還有沒擦淨的幾小塊灰塵,小腹一陣絞痛。
“卞公剛剛到王府的?”她垂頭喪氣道。
“前腳剛來,這不衣服還在我手裡呢。”挽湘舒了口氣,“我還以爲他要被人給擡進來,缺手斷腳渾身是傷……老太太正在鍼灸,眼皮都不擡一下,真是放心。”
羅敷咳了聲,“原來你這麼想。”
用溼棉布把臉抹了一遍,又將頭髮弄得清清爽爽,羅敷道了謝,不太想在這裡待久,換了衣服就要回煉藥房去。
“過不了一個時辰就要用晚膳了,你也過來吧。我夫君不會計較這些,你在飯桌上說幾句,我和老太太幫你撐腰。”
說的她好像犯了事一樣……羅敷扶着門框,“你說我要是飛快地從這跑出去,卞公看不見吧?”
挽湘如實道:“我以前和你說過,他性格很差,所以……”
羅敷僵硬地重複,“所以?”
“大概他正在門口等着見你跑出去吧。”
挽湘估計錯誤,州牧大人並未守在門口,而是在羅敷悄悄溜了之後晃到暖閣裡,目光在梳妝檯上掃了一圈。
他半個時辰之前還在去趙王府的馬車上,車駛得飛快,沙塵都往車裡撲。下了地衣服髒得很,就趕緊脫下來交給妻子,獨自在外頭小間待了一會兒吹吹風,不料突然衝進來一個灰撲撲的女郎。他在抱幽軒困了快一年,很久沒見到這麼有趣的景象,忍不住就笑了出來。
是個安靜守禮的醫師……
臺子上的物品擺得很整潔,他一樣樣瞄過去,倒把挽湘看得十分驚悚。
“你嚇着秦夫人了。”
方繼斜睨她笑道:“隔了快一年沒見,母親嫌我礙眼,你也莫名其妙地責怪於我,真是傷心。”
挽湘替他解下發冠,不妨被他扣住手腕,眼波輕揚:“你有什麼好傷心的。”小巧的下巴搭在他肩上,她看着鏡子印出的清癯面容,心疼地蹙眉:“又不好好吃飯,瘦了這麼多。”
方繼將右手藏在袖子裡,閉目養神,“那孩子是什麼人?”
“如今太醫院的左院判,聽辛癸說她和匈奴有些淵源,是當年鎮國將軍家那位公主的外孫女。 ”
挽湘的聲音低了下來,“既然河鼓衛能說得這麼詳細,我猜陛下不日就要將這消息放出去了。”
方繼驀地睜眼,“陸氏?”
他沉思良久,嘆道:“陛下還念着舊情,實屬不易。”
若不是有陸氏這一層關係在,料想他起初不會上心。十年前西涼被突厥攻下王都,身爲王后的公主爲求援兵南下歸國,陸鳴帶軍至邊關親迎,終釀滅族大禍。陸家傾覆後公主入青台山修行,從此再也不問世事,承奉年間的血與烽煙便很快消逝在如輪歲月裡。
這些年沒有人關心過曾遠嫁西域的公主,她的子女也彷彿不存在一般。西涼另立新王,自顧不暇,南齊東朝登基,打壓相黨,然而陸家再也回不來了。
“她是匈奴人?”
挽湘和他咬耳朵,“給母親鍼灸的徐大夫是秦夫人師兄,說秦夫人從小在玉霄山跟着覃神醫長大,她那姓氏功不可沒。”
方繼撩起一縷柔順的髮絲,“不管什麼家底,進了昌平門,就是洛陽的人。”
蘇氏是大姓,大到北面國主也姓這個。舅母原先是郡王世子,能被他教養多年,應也不是平民百姓的小輩。
今上看似私下平易近人,骨子裡卻傲得很,想覓一個女郎做夫人,眼光不會往低自己許多的人羣瞧。這樣也好,若真是皇親國戚,還算門當戶對,朝中異議可以壓得下來;若不是,照他提拔醫官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力度,看樣子不介意花費功夫堵上那些臣工的嘴。
“我可不敢爲難那孩子。陛下這麼大的人了,喜歡誰我又管不着,竟然還特地和我打招呼。”方繼攬着妻子,無奈搖頭,“晚上將秦夫人也叫過來,一同聊聊。”
“沒見過她發脾氣,若說不好的地方,大約就是性子太淡了……可到底是這個年紀,見到情郎就變了個人似的。”挽湘掩着嘴角偷笑,“州牧大人一把年紀,回家後也變了個人似的,叫人受寵若驚。”
方繼矜持地道:“水燒好了麼?身子有些疲倦,怕一個人在水裡睡過去。”
挽湘捶了他一下,“我還要去廚房。”
“現在申正,晚點戌時上桌,中間還有一個時辰。”
酉時的時候,羅敷着人去傳話,說她這裡挪不開,請州牧大人和兩位夫人先用飯,不必等她。過了一個多時辰,天都黑了,她才審視一遍爐子上的藥罐,拖着沉重的腿離開煙熏火燎的小房子。
屋脊的鴟吻吐出一彎月,照得地面石磚皓白。遠處的長廊上一盞盞紅色的琉璃燈燃了起來,蜿蜒着勾勒建築輪廓。
這個時辰老人都已經上牀睡覺了,她過去到小廚房裡弄點剩下的就行。沒幾步到了小樓跟前,一個伶俐的婢女朝她福身,領她到抱廈裡換了衣服,之後往二樓去。
羅敷瞥了眼鏡子,總算還過得去,但可怕的第一印象總是揮之不去的。她在腦子裡不停地模擬等會兒要說的話要做的事,覺得自己實在太沒出息了,見個長輩緊張成這樣。
都是王放給她灌輸的……性格再差也沒有他差吧!
書房很寬敞,屏風前擺了一張桌子,上面放着一人份的飯菜和各色各樣的精緻點心。
羅敷深呼吸,沒什麼大不了的,鼓起勇氣直視對面的州牧和州牧夫人,露出一個自認爲得體的微笑。
“卞公。”
方繼沐浴過,黑髮伏貼地垂在雪白的寬袍上,頷首看着她屈膝行禮,目光銳利得彷彿在挑剔。
挽湘坐在旁邊,給她布好了菜,婉轉笑道: “秦夫人快坐,忙了一下午,累了吧。”
“有勞夫人。”
羅敷慢慢地把右邊袖子往上移了半寸,舀了小半勺百合銀耳粥,眼睫低垂,頭頸未動。而後她放下勺子,銀勺柄與瓷碗相觸,不聞響聲。
夾起一箸玉蘭片送入嘴裡,她已經吃不出是什麼味道,只能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從容一些。按照次序依次將面前小碟子裡的菜餚一一嘗過,她悲哀地發覺離八分飽尚有距離,默默安慰自己晚上不適宜吃多,回去早點睡好了。
食不言是最基本的規矩,方繼不說話,她就專心致志地吃飯。州牧寒門出身,見不得浪費,她控制在一炷香之內把食物都弄下了肚子,小碗裡一粒米都沒剩。
侍女訓練有素地收拾桌子,羅敷的心稍稍落回。
方繼端着茶托一絲不苟地望着,這女郎如臨大敵,難得還表現得較爲順眼,不讓人感到她拒人千里。他那輩的大家閨秀吃飯總是剩一半堆在碗裡,除了胃口不好就是矯情,可見她花了些心思揣摩。
她的脊背在黑色的袍子下挺得筆直,雪白的臉龐恬靜舒雅,微彎的脣角顯得分外誠摯。
那雙顏色殊異的眸子在燈光的映照下如同琥珀,是引人注目的西域血統。
方繼打量了半晌,只見她直視着自己,暖融融地笑道:
“下午多謝大人的帕子了,讓大人在書房久等,真是過意不去。這段日子也多蒙夫人照顧,如果二位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請儘管開口。”
客套話說的還行。
方繼淡淡道:“那麼秦夫人可否告訴本官,你是如何與陛下相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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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敷放在膝上的手瞬間發冷,面上仍一派靜好:“去歲開春之時,我隨方將軍在突厥草原的軍隊來到洛陽,在京城的惠民藥局中謀了個職位。後來在端陽候爺的壽宴上見到十九郎,機緣巧合下替他醫治暗器造成的傷口。此後他就將我擢入太醫院,主管長公主的脈案。”
方繼若有所思,“這樣麼。”他伸出左手放在桌上,露出手腕,“看來秦夫人醫術高超,不愧師從北朝的覃先生。本官來祁寧之前曾在越王府中居住過一段時日,總覺得精神不如以往好,勞煩秦夫人看看脈。”
羅敷的關注點全在”北朝“兩個字上了,莫不是他在意她的身份?王放和他全盤托出了?
手指搭上脈搏,“大人伸右手方便些吧。”
“無妨,下次聽憑秦夫人吩咐。”
看來他是要瞞着挽湘,她剛纔看出他的右手拇指有些變形,可能是在越王那裡受了折磨,不願妻子和母親知道,便讓她單獨來處理。
兩人心照不宣,方繼之前以爲今上真的找了個愣頭愣腦不會待人的女郎,現在看來比預期滿意。
他把語氣放溫和,“秦夫人今後有什麼打算?”
羅敷沒想到他的問題一個比一個難答,穩住心神,斟酌道:“準備先把公主的身體調理好,然後再考慮其他。我相信十九郎應承過的事,所以能幫得上他的地方我會盡力而爲,不讓他爲難。”
她收回手轉移話題,“大人的脈象只是過虛罷了,仔細調理一番不會有大礙。我爲大人寫張方子,現在就交給下人們。”
方繼親自從抽屜裡取出紙筆放在桌上,羅敷竭力把字寫得工工整整漂漂亮亮,雙手遞給侍女。
“秦夫人下次見到陛下,記得和他再說一遍本官無意回京。秦夫人的話比我有用,若是他還不允,本官就沒辦法了。”
羅敷自然乖乖應是。
方繼一掃淡漠冷清的氣息,懶懶地支頤道:“秦夫人覺得,用十九郎的琵琶彈得很好這個秘密作爲交換,值是不值?”
羅敷忽然全身都放鬆了,忍不住掩着嘴笑了出來,小聲道:“謝謝先生。”
“不僅如此,此人性子頑劣不堪,自私自利自詡聰明,寬以律己嚴以待人,沒有學到本官一點好處,秦夫人待久了就知曉並非本官妄言。”
州牧性格很、差……羅敷眼前漂浮着幾個大字,一頭冷汗。
挽湘衝她使着眼色,羅敷倏然福至心靈,誠懇說道:“先生要求高,是因爲對他期望高。十九郎除了先生說的這些,其實很會體諒別人。”
是想看她怎麼維護王放吧。
方繼果然點頭不語,“陛下從小到大都是那樣。還有一件事,算是我逾越——過不了不久南部三省的衛所就會與京師來的軍隊開戰,秦夫人到時候是留在這裡,還是回北上洛陽?”
羅敷雖然明白雙方遲早要兵戎相見,卻是頭一次聽人毫無顧忌地說出來,她思忖片刻,如實道:
“我自己是想回京的。留在這裡,他也不會高興吧。”
方繼轉着手中的茶盞,眼裡閃過一絲瞭然,“秦夫人不想給陛下添麻煩自是說得通。但本官給你一個建議,不管是以辦理方氏的事情爲名,還是對他說想要進軍隊充作軍醫,能留得下來最好。須知秦夫人太年輕,光是太醫院就不可能全部敬服,以後的路不會好走。”
“陛下答應過不負你,但你也要能撐得起一些威望。”
羅敷心中猛然一震,思緒被拉進了深淵裡。等回過神來,方繼已站起身欲結束這場談話了。
“先生……”她欲言又止。
令介脣邊露出笑紋,“你也要多爲自己的將來着想。現今你不在洛陽的官署裡,剛好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