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的手停在門外半刻,屋內並無喚她進來的聲音,不由出聲道:
“我來找我外祖母,可以進來麼?”
裡面仍是死寂,她僅剩的耐心消磨殆盡,推門的一剎那,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不由心中一緊。
靜室裡十分粗陋,只有一方供着香火牌位的長桌,一把藤椅,白色的紗幔後掩着張榻,榻上似乎睡着個人,臉朝着泛黃的牆壁。
羅敷心跳的劇烈,她一步步走過去,想看看榻上的人長的什麼模樣,是不是同她記憶中母親的容貌有幾分相似,是不是在十年與世隔絕的歲月裡變得像這觀裡的人一樣淡漠。她想知道這位倖存的女冠知曉了還有親人在世是什麼反應,又或者她知道自己有個外孫女,卻遠離塵世從不過問?就像她一直不知道自己有個外祖母,也很少感到孤單一樣。
她帶着好奇而激動的心情站在牀帳外,鼓起勇氣喊了句外婆。終於,榻上的一襲緇衣動了動,她的心也跟着顫了顫。
“外婆?你醒着麼?觀主說你半個時辰前就醒了。”
帳子裡的人緩緩坐起來,從雪白的紗裡伸出一隻手。
羅敷看着那隻虛弱的手,它的形狀很優美,只是太瘦了,纖細的骨節在薄薄的皮膚下凸出來,青藍色的血管浮在手背上,指甲是脆弱的蒼白。
她忽然心酸,下意識地握住這隻手,想讓它比看起來暖和一些,卻發覺原來自己的手比它還涼,只一瞬便放開了。
帳子被她撥開,午後的鳥鳴開始聒噪,她在藥味裡嗅出一絲香燭淡淡的氣息,從面前人的衣上化開。
這位前公主的面容一如她想象的那樣美麗而矜貴,只是這美麗已經衰老,染了風霜,矜貴的氣質下也刻上了在漫漫時光裡鑿就而成的痛苦。
一個被送去千里之外的西域和親的公主,沒有宗室的血緣作爲義務,也沒有皇室的靠山可以依憑,所幸她的丈夫對她不錯。然而她新的家人身死離散,她獨自一人南下求援,迎接她的卻是兄長一族的覆滅。
羅敷發現自己說不出什麼來,只有再輕輕喚了一聲,“外婆?”
黑色的道袍襯得她的身軀越發羸弱,她的眼睛卻有着一種淡泊而從容的清明。羅敷又生出了不安,這樣平靜的目光注視着她,就像她瞳孔中映出的是一個毫無關係的路人。
“我媽媽是真雅,她是西涼唯一的公主,我的外祖是悉居林,現任的西涼王阿延多是他的弟弟。”
黎國公主還是慢慢地打量着她,披散下來的白髮落滿肩頭,她用手不經意地捋至而後,那動作重新點燃了羅敷殘存的記憶。 她的母親也會這樣優雅而柔和地理順頭髮,不過髮色不像她年輕時的黑,也不像她這時的白。
公主拉起她的左手,一根根地撫過手指,在沉默中開口:“阿雅?我記得她……她是我女兒。我年紀大了,許多事記不得了,眼睛也看不清了,孩子,你過來些。”
羅敷咬着嘴脣坐到榻邊,那雙手攀上她的臉,細細地描着輪廓。她喉嚨裡的苦澀蔓延到全身,感到動作一停,便聽到那一縷風似的語調溫柔地說道:
“現下想起一些來了……你叫什麼呀?生的不像阿雅。阿雅呢?”
羅敷握住她的手,“媽媽在軍中和家人走散了,到了突厥,”還未說完,公主的身子猛然一顫,“是那些人把她帶走了!阿雅才十六歲……她還那麼小,突厥人……突厥人!”她的眼中迸發出劇烈的痛苦,斷斷續續地咳嗽了一會兒,又漸漸平復到原來空茫的狀態,靠在枕上一言不發,只是無意識地死死抓着袍角。
羅敷撐住額頭,低聲道:“外婆,你是不是又想不起來了?那就別想了。我爹爹姓秦,給我起的名字是這兩個字。”她攤開公主的手心,一筆一劃地寫,“因爲當時是春天,我出生在軍營裡。媽媽被他救了出來到了匈奴,他們一直過得很好。”
公主好像只有眼睛和記憶出現了毛病,思維卻異常清晰,搖頭道:“過得不好,阿雅離開了我,肯定是過得不好的。她是個小女郎,什麼也不會,西涼都要亡了,匈奴……要是人家知道她的母親是個齊人,她能過得好麼。”
羅敷一怔,她又接道:“算了,我估摸着明日又會忘記,姑且就信了吧。孩子,你下山去吧,用不着來看我。我只記得我有個女兒,她走了,把我的心也帶走了……她的孩子,我看不清也記不得,你以後不用費這個功夫來了。我在這裡感覺很安全,不願意看大夫,也不願意再接觸山下的東西了。”
羅敷的心驟然被敲下來一塊,又用簡單的西涼話說了幾句,公主再不應答。她想起了小時候母親唱的歌謠,起了個頭,公主跟着哼起來,臉上的皺紋夾着笑意,彷彿回到了年輕時小女兒依在膝旁聽曲子的情景。可是她的女兒已經去世多年了,唯一在世的親人又被她歸屬到山下的世界裡去,她獨坐靜室,守着殘存的一點回憶,讓人可憐,就算傷了人也無法責備。
公主哼着哼着就閉上眼睛陷入了沉睡,嘴角還微微上揚着。
羅敷給她拉上薄被,在牀頭坐了一會兒,還是按上她的腕脈診了片刻,方知她時日不多。
臨走時她嗅了嗅桌上的藥碗,辨認出裡面的藥材應該是吊着性命的那種,有幾味很是貴重。
屋外初冬的日光灑滿了寂靜的院落,也許是中午沒吃什麼東西,羅敷整個人都有些恍惚。她邁着沉重的腿朝自己廂房走,心裡盤算了幾下,還是止不住地難受,索性什麼也不想了。
回到房間不久,兩個年輕的女冠擡來一桶水讓她淨身,羅敷思緒正一團亂,看到水總算好些,道了謝便不客氣地鑽進桶洗刷起來。熱水中身子舒展開,她將自己埋在靜止的水裡,直到水涼得差不多才出來,草草擦了一番,對着鏡子照了照,覺得沒有異樣才換了衣服出去找人。
羅敷打開屋門,光線夾着樹影霎時充滿了身後狹小的空間。不遠的古樹下站着她要找的人,身着月白長袍,裡面仍是那件被她扯過的中單。
他的雙眼望過來,蘊着寧靜而清涼的笑意,像夏日裡迎風飄蕩的槐花雪。那樣的神采她似曾相識,在相同的距離裡一定有人這麼看過她。
在哪兒呢?
她不禁走到樹下,愣愣地盯着他的臉看。
王放指了指一處樹蔭,近前一步,道:“怎麼洗過了還是這副樣子,須知現在天冷,打水可不大方便。”
羅敷一下子側過頭,拿袖子遮住面容,極快地揉了揉眼睛。
“多謝陛下讓女冠送水過來。”
他揚着脣角仔仔細細地端詳,她顯然沒有心情打理,一頭烏髮鬆鬆散散地挽着,鬢邊還滴着水,一路滑到白玉般的脖子裡去。真是懶散慣了,見別人也是這個衣冠不整的模樣麼?
羅敷被他看的不自在,斂眸自顧自地說道:“陛下來這裡是祭奠陸將軍的麼?山下和山上的人對這裡諱莫如深,也是陛下授意的吧。”
王放靠着樹幹,悠然道:“阿姊不問我早來了多久?只謝我給你準備熱水這一樁?”
“多謝陛下告知觀主,還讓那位守淨下來接我。”
他越發不滿意起來,忽地笑了聲,低低道:“我不在船上,阿姊當真哭了?到現在眼睛還是紅的。”
羅敷只當沒聽見,“多謝陛下這些年關照外祖母。”
王放看着她秀致的側臉,道:“阿姊,你若是心裡爲其他事忐忑不安,便不用謝我,我不需要一個顧左右而言他的人對我表示這些無足輕重的感謝。”
他突然想像兩個時辰以前那樣去觸碰她的睫毛,看她皺眉的樣子,腹誹的樣子,她放在心裡的事比表露出來的多得多,他不介意花上一些時間把它們一件件挖掘出來。
羅敷在腦子裡過了好幾遍,方道:“陛下既然知道我前晚是坐船來的,就是派人一直在盯着我,所以我要做什麼陛下都知道。我要過江,陛下捎我半程,我要上山,陛下讓人下來接,然後,是否我要做的事就是陛下也想做的,或者說陛下想要我做些什麼?”
王放的笑容倏爾隱去,拂去衣上枯葉,轉身道:“跟上。”
羅敷自覺有理,便小跑着跟他走東面第二間廂房,緊鄰着給她安排的那間,桌椅牀凳沒精緻多少,倒也算得上乾淨整潔。
甫一關門,他就丟了塊帕子過來:“將頭髮擦乾,水別滴到我身上。”
她捏着帕子有些窘迫,卻反應過來,身上?
王放適時道:“你說了那麼多,就偏不問問我的傷如何?你要做的事是醫師的職責,我想讓你做的事就是讓你履行義務,難不成還委屈你了?”
羅敷看他臉色比往常更白,嚇了一跳,不等他親自動手,奔到榻跟前三下五除二解着他的腰帶,匆忙中拉了個死結。她被他鄭重的語氣弄得心急,掐着時間一把扯開,等看到棉紗透了水,都快要上火了,擡頭就問:
“帶藥了嗎?”
王放指指桌上先前被他丟下的包袱,羅敷嘩啦啦地抖開,一個小瓶和一疊乾淨的棉紗呈現在眼前。她猛地頓住了動作,陰森森地問道:
“你的傷是不是已經好了?”
王放訝異道:“我怎麼知道。這不是你該計算的事麼?”
羅敷深吸一口氣,走過去穩住手揭開那塊浸水的紗,扔石頭似的甩到桌上,下面露出兩個多月新生的健康肌理和刀痕。她留下的藥中途被換下,這是另一種效果更好更快的,也不知他從哪裡尋來。
她感到耳朵被擦了一下,擡頭一看,王放正拿過她手裡的帕子吸着她發上的水珠,擦完了塞到她手裡,面色平靜地道:
“看夠了?”
羅敷咬牙切齒地說道:“陛下是不是感覺在江裡遊了一段,神清氣爽得很?”
他拉上被她一日之內扯開兩次的中衣,一隻修長的手閒閒地繫着衣帶,正似清晨剛起身時的慵懶形容。
羅敷這才發覺不妥,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手裡的錦帕攥成涼涼的一團。
王放察覺到她的埋怨,瞭然笑道:“阿姊方纔進門前問我存了什麼不軌之心,我若說沒有,你也是不會信的,那何必又再問呢?”
羅敷蹙眉道:“我雖不信,姑且可以聽一聽啊。”
他被她高傲的語氣勾起了興趣,“阿姊,誰給你底氣這麼說話的?”
羅敷差點忘了面前的人最不能頂撞,鬱郁地說抱歉,替他把東西按原樣收好。她不慣做收拾物件的活,看得他在一旁指指點點,要求多到難以預料,真是坐實了難伺候的名。
王放靜靜地坐着,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見她顫動的濃密睫毛,眼瞼敷着層淺淺的紅,櫻桃色的脣角抿着,山明水淨的五官有着中原人的秀氣,輪廓又稍微深一些,外族血統全部反映在淺褐的瞳色裡。
西涼產良馬、出美人,陸家人的相貌也大多出衆,她父親那一族的皮相一向也甚好。至於她,長得不錯,只是太疏離了,他就是看不慣她裝模作樣,看不慣她在他眼皮底下還藏着防備的心思。
於是他朝她的肩擡了擡手指,羅敷會意,立刻拿帕子擦了兩下,轉頭看時並沒發現丁點水跡。
他心中舒服許多,無視她的氣憤:“你現在的狀態不適合跟我商談,先回去休息,晚上想好了再過來。今日在江上是不是很怕?”
剛說完最後一句,羅敷掉頭就走,差點踢到門檻上去。
王放靠着牀柱,對她的背影凝視了半晌。
她要問的被他擋了回去,他其實並不擅長轉移話題,只是每每對着她,自然而然就多出許多話來,換了三個身份,幾個地點,連他自己都覺得成了一種理所當然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