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的小馬迅捷跟上,馬蹄聲有節奏地響成一條線。
勁風鋪面而來,颳得她眼皮生疼。羅敷從未經歷過這麼快的速度,況且還是搖搖欲墜的側坐,忍不住驚叫出聲。
但她沒有摔下去。十九郎騎乘在她後面,牢牢攬住她的腰。
身後拖着幾聲氣急敗壞的大叫:“何方田舍刁徒,光天化日之下,膽敢劫持民女!給我停下,饒你不殺!老鄉們,給我攔住他!……”
十九郎把這話當耳旁風,甚至嘻嘻笑兩聲:“這是誰家不成器的狗腿子?跑起來都不帶看路的?——待我掐指算算,一,二,三,摔——”
羅敷尖叫。他突然放開了她的腰。她頭重腳輕,秀髮飛揚,張手胡亂抓。
十九郎同時腰身一扭,小彈弓一扯,兩枚不輕不重的小石子兒飛出去。
後面兩個貴奴哇哇大叫,一個打中手腕,一個打中小腿,雖然沒破皮沒流血,但已經把人嚇得三魂出竅,以爲受了什麼不得了的暗算,腳下一軟,栽在凹凸不平的田壟上,含一口泥,格外怒罵。
十九郎大笑,重新抄手攬住羅敷。她還沒來得及尖叫出第二聲。
他把彈弓別回去,忽然笑聲停止,十分委屈地低聲提醒一句:“阿姊,別抓我腰。癢。”
聲音吹在羅敷頭頂。她飛快放手,滿臉緋紅地發現,自己已經被十九郎抱在了懷裡。少年人看似跟她年齡相仿,其實體格也比她高出半頭,寬上半圈,完完全全是一個守護的姿態。倘若此時有人在背後放箭,十九郎就算被紮成刺蝟,她秦羅敷大約也會安然無損。
她從頭頂到腳心的不自在,但一點也不敢動。身邊的景物飛速倒退,駿馬飛奔,不時顛簸縱躍,讓她覺得自己岌岌可危。全身的重量和平衡,都只能依靠在他的胸膛上。
況且也沒有別的選擇。倘若讓她跟十九郎一人一騎的狂奔,那畫面看似瀟灑美觀,但她肯定轉眼間就會倒撞下去。
十九郎大約也沒什麼騎馬帶人的經驗,抓繮繩的手緊張用力,手背青筋凸起,用力掌控着每一次加速和急彎。
……
等到掠過了五六個村落,七八頃農田,馬兒終於習慣了背上的重量。十九郎這才放緩手勁,有餘力開口說話,氣喘吁吁地問:“阿姊,你——你想好了?真要回白水營?不回自己家了?”
她好不容易被吹乾的眼淚又涌出來,用力點點頭,蹭得十九郎胸前一陣癢。
隨後她才覺得他也許看不見自己的動作,鼓起勇氣,逆着風,大聲說:“我回不去家了——你們若是需要一個什麼主母來鼓舞士氣,我聽從安排!直到被戳穿爲止!被人剁成醢醬算我一個!要是……要是不需要,我會養蠶織布,起碼能幫你把那個蠶舍料理好!再……再不濟,我可以燒飯……”
她說得太快,吃了一大口風,猛烈地咳嗽起來,咳出了淚。
頭頂上沉默了一陣,迎風笑了。
“主母失而復得,那是白水營之幸——阿姑,孩兒這廂有禮了。”
羅敷:“……”
這麼幹脆利落的就換了稱呼,可見他對此事的執念之深。
她突然有些氣急敗壞。被火熱的體溫裹挾着,任何思考都慢半拍。不敢打他不敢碰他,只能沒什麼底氣的輕聲抗議:“這裡是何處了?後面的人甩掉沒有?是不是能放我下來?”
十九郎想來也不太自在。看準一處隱蔽山坳,往後一望沒人,放馬緩行,一躍落地。
他臉上也有點暈紅,不甘示弱地回敬:“你以爲我樂意?你頭上簪子一直扎我,都扎紅了!你瞧,你瞧!”
說着可憐兮兮地往自己下巴頦兒一指。一個隱約可見的紅點點,堪比羅敷繡花的針尖頭兒。
但他沒能成功地賣可憐。擡頭一看,馬背上的女郎居然眼泡腫成桃兒,白淨的臉蛋上,淚痕一道接着一道,鼻翼輕輕抽動,腮邊還掛着半串未乾的水痕。如同一朵被霜打蔫了的花苞。
合着方纔一路上,眼淚就沒停過!
這副惹人生憐的模樣,倘若讓一個傷春悲秋的士子看見了,大約能洋洋灑灑做出一篇《邯鄲處子賦》。但十九郎沒這個雅興,見她要哭不哭的,第一反應是慌亂。
方纔光顧着撒歡逃跑,心裡又少繃根弦,冒犯得有些厲害。
趕緊收起憊懶神色,匆忙道歉:“你、你別傷心,這叫做事急從權,我沒有別的意思……是你讓我帶你跑的,我也不會飛,只能這樣……你別生氣,要不你打我兩下……”
被他“冒犯”的女郎不爲所動,心灰意冷搖搖頭,反而用袖子蘸了蘸眼角。
十九郎輕輕一哆嗦。一肚子插科打諢的花言巧語,不知道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
只能規規矩矩朝她一揖:“阿姊……阿姑……阿母,你不會要我真朝你拜一拜吧……”
羅敷用力抿脣角,想笑又想哭,乾脆轉頭不看他。
細細的解釋一句:“不是怪你……是、是我舅母……”
這世上大約確實有恪守婦道、被男人碰了就尋死覓活的貞烈女子,但那也只存在於學塾腐儒的說教故事裡。她秦羅敷還不至於那麼一根筋。
她哭的是自己。十年來視若珍寶的一個家,就這麼變成了一個笑話。馬蹄聲每響一下,就是將過去的回憶撕裂一分。
十九郎牽馬走到平坦處,大膽問道:“阿姊家裡……出什麼事了?”
雖然不明備細,但從她去而復返的態勢推斷,短短几刻鐘的工夫,大約經歷了什麼難言之痛。
他等着女郎傷感落淚,自己再不失時機的安慰幾句,是不是能緩和緩和跟她的關係?
可立了許久,卻沒等來一個字。羅敷好強。傷心事從來都是自己咀嚼,沒有絮絮叨叨跟別人傾訴的習慣。
她不願多想。但願舅母只是一時鬼迷心竅。
於是她強行壓下眼淚,抿出一個微笑:“我有些舊物,首飾衣裳之類,這就留在家裡了,有點……捨不得。”
十九郎見她笑了,才如釋重負,酒渦兒旋起來,笑道:“阿姊就爲這個沮喪?等你跟我回去,我想辦法給你弄新的就是了。我一直在偷偷攢零花錢,應該也……”
他想着,她小門小戶的,應該也沒什麼稀世珍寶,賠幾件首飾衣裳不在話下。
羅敷莞爾。死去的阿母給她留下的首飾,如何是能夠賠償替代的?
不過也不跟十九郎多說這些,轉而道:“別叫阿姊啦。小心喊得順口,改不過來。”
十九郎微微一怔,驚訝於她的決絕。昨天還哭喊着回家回家,今日卻判若兩人,配合得十二分認真。
他掃一眼她臉上的淚痕,點點頭,笑道:“看來我是註定要做一回趙高了。”
此時天光明亮,陽光已經完全灑滿林間。夜來的露水開始蒸騰,一股混着青草味的溼氣。周遭綠油油的,不時聽到鳥鳴聲聲。倘若忽略眼下的處境,倒是個讓人心曠神怡的去處。
羅敷閉目一刻,將那些躥入心頭的傷感情緒撫平,扶着十九郎的胳膊跳下了地。
提議:“先休息一會兒。”
十九郎不解。他年輕人精力旺盛,方纔閉目小憩一小會兒,此時精力旺盛。也許是由於長期侍弄牛馬、養雞養蠶,體力活不少幹,他比看起來要強健不少,一夜的奔波,眼中血絲都沒幾道。
羅敷呢,驚嚇加緊張,也沒什麼疲憊的兆頭。
最需要休息的是兩匹健馬——被使喚了一夜,又瘋跑了半個時辰,已經到了累癱的邊緣。這會子終於被放了繮繩,感激涕零地呼出一口白氣,抖抖痠痛的馬腿,開始低頭吃草。
十九郎脣角微翹。她倒是心軟。可現在不是珍惜馬力的時候。
對於白水營裡的人來說,“主母”遲遲不起牀出門,被發現失蹤是遲早的事。
“阿姊,咱們沒時間踏青。馬兒累了,就牽着慢慢走……還是你餓了渴了?我去找水?”
羅敷任他嘮叨,眉毛淡淡,爲難地顰一顰。
她總不能說……奔波了一夜,又折騰了一早晨,儘管她滴水未進,此時也頗有些坐立不安,不自覺輕輕擰着裙襬上的繡花。
更別說,他好死不死提一句“找水”,聽着就難受。
她罵起人來潑辣不喘氣兒,唯獨此時卻難以啓齒。眼睛水汪汪的看別處,臉上兩片可疑的紅雲飄起來,可把十九郎又嚇壞了。
又要哭了?
待要另想些安慰的姿勢,見她一跺腳,聲音蚊子細,嘟囔幾個字。
十九郎:“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羅敷豁出面子不要,破罐破摔:“我……我……我要找個圊廁……你在這等我一下……”
也不敢看他反應,掉頭就走。
十九郎怔一刻,大步攔在她身前,臉上笑容可疑。
“不許。你挑的這荒郊野外的,我還怕野獸把你叼走呢。”
羅敷:“……”
分明是你跑馬不看路,把我帶到這兒的吧!
身子不爽,也沒心思跟他爭執,杏眼兒一瞪,算是迴應。
他讓步:“我去給你找。”
倒知道女孩子麻煩,沒法隨便找棵樹解決。
她堅決不許。八輩子的臉都丟光了。急得她,路邊花花草草的葉片上似乎都沾露氣。
十九郎看她臉色,心裡一清二楚,臉上好笑。
左右看看,忽然鬆了馬繮,上一步,聲音低低的。
“你要習慣,以後你就是我阿母,咱倆一家人。有什麼貼身之事,儘管向你的孝順兒子吩咐。你若太過見外,當心讓旁人看了生疑。”
羅敷一口氣悶在胸口。呆愣的當口兒,他已登上一片小坡,眼尖看到,不遠處幾個農夫有說有笑,背上竹筐裡是新收的蕪菁。
燕趙古地豐饒,阡陌溝渠相連,五里必有人煙。
十九郎趕緊過去,笑臉和煦搭話,說自己“母親行路勞累,可否借地小憩。”
農人也見過不少行旅的,都知道是什麼意思,沒二話,把他們常用的圊廁指給了他。
十九郎回來,笑嘻嘻地:“阿姊,請。”
羅敷只得紅着臉去了。回來的時候,不好意思跟他搭話,跟在他身邊走,假作四周看風景。耳中聽着腳步聲沙沙,心中翻來覆去的,默默琢磨十九郎方纔那句話。
得跟他裝一家人……不能見外……
怎麼想怎麼覺得,自己有點兒吃虧呢!
她安慰自己,總比莫名其妙當了紈絝公子的婢妾好。
她冷不丁開口:“我夫君是誰?”
這句話問得嚴肅無比。但問題的內容實在太過荒謬,十九郎一下沒反應過來。
“你……?”
羅敷朝他無奈一笑:“總不能就這麼回去。我要裝成主公夫人,得事先做點準備吧。”
既然決定共同瞞天過海,兩人現在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十九郎也知道此事不能兒戲。一想到要欺瞞整個白水營,有趣之餘,也不免心中緊張,摸摸鼻子,放慢腳步,開始跟她對口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