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江河本應平靜,但此處是兩山之間,風颳得不小。
江水載着小船離岸,羅敷想起來剛纔的窘迫,找了個乾淨點的位置正襟危坐,假假地關心道:
“陛下腰後的傷雖然好的差不多了,但是最好別碰水。”
她還能大言不慚地說出這種話?
王放擡起船槳,小舟一下子失了方向,在浪裡顛簸起伏打着旋,羅敷顧不得形象一頭撲在船身裡,手腳生了鉤子般貼着底面,渾身發冷。
頭頂落了一滴冰涼的東西,下雨了?她側身擡頭看看天空,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唯一突兀的就是一根距離她的頭髮不到三尺的——木槳。
那滴水晃晃悠悠地從發上滑下,沿着額頭到鼻子,嘴脣……她鎮靜地掏出一塊帕子,從包裡拿出個水囊,沾了些清水擦頭髮和臉,眼裡能躥出一團火苗來。
“秦夫人果真怕水。”王放溫善地笑道,移開了細細的柄。
羅敷強打氣勢,忍着把他推下去的衝動硬着頭皮道:“是啊,我說的是真的,陛下不用試驗。”
“怎麼算是試驗?開個玩笑罷了。秦夫人沒有在我面前跳到江裡去,着實信守承諾。”
羅敷不理他,待船被他控制的平穩了,她抱膝坐好,一派無事地稱讚道:
“陛下以前領過水軍麼?”
王放道:“你覺得呢?”
羅敷使出渾身解數奉承道:“我猜是有的,看陛下獨自渡這條江應該也不是第一次了,一路自然會越加穩妥……就算陛下的暗衛都不在。”說完充滿希冀的望着他。
出發時的灘岸已變成一條細線,速度不太快,一刻鐘不到的時候接近江心了,風也順理成章地呼嘯而過,掀起大片浪花。
水從舟外濺到她的右腳邊,羅敷往裡縮了縮,左邊又來了一股水流,遂緊了緊膝間的距離,到最後整個人抱成一團,看得王放手下的動作更不穩妥了。
他一撤力,船立刻抖的不像樣,羅敷感受着劇烈起伏,心中抱怨自己一時大意沒考慮全局,明天換艘穩些的烏篷船去不行麼!她到底受了什麼迷惑坐上了這個居心不良之人的船,礙着對方的身份還沒法責備出口!
王放默默計算風向和靠岸的距離,待經過了風口,壓着嘴角逗她道:“秦夫人大概不瞭解,古來航海入江的商船遇到大風浪,都會扔一些貨物獻祭水神,偶爾也會扔一些清醒的活人……不願意損失買賣的商賈在船艙中挑選人祭,這祭品一般都是極爲怕水、陰氣重的人,知道爲何麼?”
羅敷突生警惕,看着他的眼神又急切又委屈。
……她連求人都不會麼?
他拂去衣上的水珠,淡淡地說道:“其一,怕水,就算船還在原地他也上不來;其二,水主陰,陰代表刑殺。所以最好的選擇是,把一個不暈船卻怕水的女子丟到江裡給河神做姬妾。”
羅敷莫名其妙地直視他道:“我曉得陛下肯定不屑於做商人的勾當,說這些只是爲了嚇我。”
王放展顏一笑,緩緩地平舉起左手,船槳垂直地指着層層白浪,在羅敷驚悚的目光裡毫無留戀地一鬆,細長的柄眨眼間就沒入了滔滔江水。
“原來你是這般想的。”
沒了槳確定方向的船真正如同一片輕飄飄的樹葉在水面晃來晃去,羅敷不可置信地脫口而出:
“你做什麼!”
這一瞬她大腦一片空白,任何事都不管了,腿軟大過氣憤,連站也站不起來,只知道若是他這個人也下去自己就絕對玩完了。 大江浩淼,若是無人救她,要漂多久、被風吹多少次才能着陸!
王放拿出一方錦帕優雅拭手,穩如泰山地立在船尾,好像站在平地上休憩一般。
“阿姊有一點說的很對,我是不會把你弄到江裡的,頂多是……”
羅敷欲哭無淚,“陛下別說了!”
他從諫如流地止住,忽地扯開腰帶,寬大的玄色外袍一除,便只着了一件薄薄的蠶絲中單。
羅敷看呆了,他要幹什麼?
王放衝她指指船裡的衣物和包,“頂多是把我自己弄到江裡。晚上約莫會有打漁的船隻經過此處到對岸,看好東西。”
說時遲那時快,羅敷老鷹撲兔子似的拽住他的下襬,“微臣知錯了陛下不要下去!”
她手比平時快了好幾倍,將中衣拉得一沉,王放從鎖骨下到胸前瞬時露出一大片光潔如玉的肌膚。他耐心地彎腰拉開她的手,奪回一截領子,在她的耳邊吹了口氣:
“放手,嗯?”
羅敷耳朵泛紅,依舊據理力爭:“陛下會水但我不會,陛下自己游到對岸卻把我扔在這裡就是謀害人命!”
他有些可惜,“阿姊,我還是給你留了點錢財的,不覺得我已經對你很寬容了麼?不算謀財,只是害命,我明白你向來把銀子看得很重。”
“陛下誤會了微臣怎麼能是那種小人,陛下別動啊!”
小船失去平衡來了個大起大落,羅敷驚叫一聲,重新死死地攥住他的衣襬,彷彿那是根救命稻草。
王放蹲下身,她的眉鎖得不能再緊,咬牙蜷着身子歪在船尾,的確是怕的不行,像只栽在水裡的小貓。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觸了觸她翹起的長長眼睫,“這就怕了?哭給我看看,興許我就留在這兒。”
抓着他衣服的手卻慢慢放開,她偏過頭拾掇拾掇微散的鬢髮,又恢復了原來抱膝而坐的姿勢。羅敷淡紅的脣角抿着,似是很不願意按他說的做,眼睛裡冒出的小刀全靠理智撐着纔沒有往他身上招呼。
指尖存留的觸感讓他不由自主地低聲道:“那就沒辦法了。還有什麼要和我交代的?”
羅敷不答,吐了口氣,好半天才悶悶地頂了一句:“你說晚上會有人來,不要騙我。”
王放心裡好笑,又若有所失,站起來道:“就是騙你又怎麼了?秦夫人自己保重,我可不想看到大漢的左院判心甘情願給河神當夫人去了。”
他一個縱身躍下獨木舟,黑髮蜿蜒在水中,仿若江裡探出頭的水妖,輕一頷首就潛了下去。
日懸東南,殘餘的霧氣一掃而空。對岸是巍巍青山,隱約可見山間白色的泉流和金黃的樹冠,秀美不可方物。然而羅敷一點也沒有心情去欣賞,岸上隱隱約約多出個影子,應是他游到頭了,但她要怎麼辦?
她拎過王放帶來的包,毫不留情地拆開掃了一眼,無非是祭拜用的楮錢之類和幾件衣物。他就身無長物地走了?這些東西他就不着急用麼?羅敷越發覺得會有人乘船經過這裡,但也不排除山上他的人準備好了一切,這樣的東西多一份又算什麼?不要也罷。
她哀嘆一聲,祈禱浪能小些,別把獨木舟給掀翻了。當時昏了頭,丟臉的事做盡了,還是被他甩在江中央,他肯定像看了場戲一樣!他明明答應帶她一起過去的,還要顛來倒去地折騰!
……太可惡了。
羅敷開始認爲被他提了個院判就是最大的錯誤,她應該看着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
茫茫江水翻涌,羅敷在船上生不如死。其實現在的風沒有之前大,但是這種被別人棄之不顧、完全獨自面臨危險境地的感覺太糟糕了,就像天地之間只有她一個人還在呼吸。水和風這兩種平常至極的事物搖身一變,隔出一個與世隔絕的空間來,她在裡面無論怎麼想法子,外面的世界都視若無睹,就算她下一刻掉到水裡淹死,也不會有人知道。
她擦了擦眼睛,摩挲着腰帶上繫着的玉佩,等到晚上也不是不可以,但她留在客棧的侍女會擔心,晚上又看不清人,絕對沒有白天安全。況且要是真沒船來她怎麼辦?指望自學成才游到那邊去那是異想天開。
羅敷遠望江灘,也許是心理作用,那條線在眼中近了些。風好不容易小了,浪也不大了,她一陣欣喜,看得到岸,就意味着看得到人,意味着她喊一嗓子對面差不多能聽到。可是人呢?哪裡有人?只有一叢灌木,一隻拴在石頭上的烏篷船,一方掛在樹上的破漁網……
能看清具體的景物了,她驀地反應過來,是江水在把船往岸邊推!
此時羅敷不知要哭還是要笑,終於有救了,王放的話十句裡有九句都在誆人,她應該想到他留着她的命是有用的,該想到還有針對她的一大串事情還沒解決!
她的心也跟着波濤起伏,暈眩好多了,她有了底氣,打起精神定定地注視着江岸,只要熬過這一段就好……
水流是有偏差的,然而大體的方向正確,半個時辰不到,羅敷抱着兩個包袱登上陸地,出了一身冷汗。
王放還不至於太壞心,至少給了她一條活路。
腳踏實地的恩賜讓她扶着一棵大樹喘了好幾口氣,思索着接下來要幹什麼。這裡看起來荒無人煙,到哪裡去偶遇一個採藥人或者下山的女冠?
就在她思考的空當,背後傳來個中年女人的聲音,是她今早才聽過的——
“施主且隨貧道來罷,貧道帶施主去觀中。”
一道明光照亮了羅敷躊躇不定的心,書上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原來是真的!
山路崎嶇,景色卻十分宜人,南方初冬的山既溫且潤,便是朔風也融化在那些枝葉未落的高樹間,變作沙沙的低語。泉水流經白石,淺灘埋沒在寸長的草裡,天然引出一條幽徑。
緇衣女冠腳程有意放慢照顧她,不復先前冷硬的態度,羅敷揣着所有的包裹只當沒見過她,頗有興致地問道:
“大師怎麼知道我要來的,是特意在這裡等我,還是偶然遇到了?”
中年女子平淡答道:“貧道守淨,施主跟我來就是,無須多問。”
羅敷撇了撇嘴,只好不再說話。
沿途鳥鳴悅耳,爬了一段山坡,守淨忽地開口道:“施主是郢先生什麼人?”
羅敷本想說跟他一點也不熟的,但還是道:“他是我生意上的東家。”
她有幾分弄明白,原來是王放通知人來接她的,他丟了船槳趕到這裡,不會就爲了告訴觀中有外客要來吧!不定有別的居心……還有,淳于通這個假名他用的還挺廣泛的。
前方已能望見一片漆黑的檐角,守淨停下步子,回頭鄭重道:“施主最好不要騙我們。郢先生既然叮囑過,那必定是與他關係深厚的人,不然施主是進不了觀的。”
羅敷倒奇了:“郢先生派了人把道觀圍起來麼?這些年難道就不曾有其他人到觀中進香?”
守淨從她顏色殊異的眼眸上移開視線,道:“有人來,但是都沒出去。”
羅敷默然,兩人穿過一座破敗的牌樓,視線豁然開闊。青台山的這一峰並不高,道觀又不同尋常地處在山腰,走了大半個時辰也就到了。
這裡看樣子是前幾朝遺留下來的一個古觀,目光略掃,只餘靈官殿和玉皇殿,東西兩面的靜室有些被改建成廂房,鐘樓和鼓樓都已所剩無幾。當年的規模應該很大,只是年月一久,磚瓦都老邁不堪,在道邊歪倒的石刻上偶爾能看見彼時流行的字體。
“郢先生什麼時候到的?”
“差不多有一個時辰了。”
對話實在泛善可陳,羅敷絞盡腦汁,又道:“他每年都來麼?在這個時候,冬至,來……掃墓?”
靈官殿前一位年過花甲的坤道早就站在石階上,服飾十分樸素。守淨徑直走上去行禮:
“知觀。”
沒有得到回答的羅敷亦邁出一步,躬身道:“道長好,我來此尋一位家人,姓陸,是十年前入貴觀的。”
觀主是個清清靜靜的老婦人,聲音飄渺似水,她雙目微闔道:“貧道已知曉此事了,守淨,你帶這位小施主去靜室吧。我們這裡只有一位俗家姓陸的女冠,施主是爲數不多可以見她的人了。”
羅敷面露笑容,覺得再累都值了,俯身又道:“請道長告知郢先生現在何處。”
觀主看了她一會兒,“你不是來找他的。”
怎麼這觀中的人這般緊張王放?看來他和這座青臺觀很有淵源啊。
羅敷如實道:“我與郢先生在半路分別,他先行一步,得知他讓人在山下接待我非常感激,想要向他道謝。”
觀主牽了牽嘴角,像是許久都寡着一張臉,動作很僵硬,“施主去過後,再來找貧道。施主的廂房在東邊第一間,今日若不嫌棄,就請在鄙觀歇息一宿吧。”
她說完,在另一位女冠的陪伴下向後面的玉皇殿走去,只留羅敷隨守淨去靜室尋人。
院子裡積滿了枯萎的葉子,但石板面依然乾淨,山中的雲霧從遠遠的地方升起,海水般洶涌地襲來,一如羅敷心底的千萬種情緒。
短短的幾步,靜室簡陋的木門就在眼前。帶路的女冠拿着她和王放的包離開了,她立在外面良久,始終挪不出手叩門。
這座房間從外面看,荒涼得就好像沒有人居住似的。要是晚上,房裡點了燈火,她還可以模模糊糊看見一個影子,一伸手就可以碰到的影子。現在日欲當午,院落裡充足的光線倒襯得這個角落太過死寂,風一吹,檐下叮叮噹噹響起鐵馬的聲音,除此之外,再無一點雜音。
日光照在羅敷的衣領上,她抖落身上沾的草屑,正好髮簪和裙子,抱着她的包袱輕輕在門上敲了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