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洛陽城燈火輝煌,然而比起夏秋季來,大街上夜遊的人少了很多,南面遠遠的喧鬧聲時不時飄到規整的房屋上方,越往北走越安靜。 二更的鼓敲過,車過堤岸,橋頭枯黃的草地在月光底下鋪了一層霜,皓如白雪。
羅敷毫無形象地趴在王放身上,聽他介紹從國公府拿來的藥材來源。這樊桃芝是九年前方繼給常玄義的,採自極南之地,具有清心定神的奇效,不知應什麼機緣巧合被方氏的商人得到,秘密送往洛陽。老侯爺念及上一代的恩怨,才把藥材給了定國公府,想爲常家姑奶奶的失心瘋出些力氣,可定國公拿到手後捨不得花在自己妹妹的腦子上,封存在藥庫裡,還下令只有嫡系子孫可以用來救急。國公府的家務事方氏沒有義務管,能將東西留給他們已經仁至義盡,於是兩方關係日趨融洽。
“那一瓶由木芝熬煉出的藥水也是九年前的?會失效吧……”
王放道:“有一朵風乾的,我回去默下方子,你和吳莘都看一遍,以防有失。”
羅敷還是憤憤不平,“我師父怎麼能這樣啊,連提都不和我提,我纔不信他是忘了。”
他眼光微妙地一閃,“覃先生那本書寫的處處詳細,字也極好。”
她得意地道:“那當然。我見過吳老太醫留在太醫署的手札,用信的格式卻沒有落款,全寫在三本本子上。但他像是特意留給某個人的,一封也沒寄出去,自己也似乎不大在意。手札裡記述了他幾十年的行醫心得,那小楷雖然圓潤細緻,文字間卻跳躍生澀,有時表達個簡單的事情還要繞彎路,比我師父差遠了。”
“事實上,你應該想想是否要管那個拿着你師父手跡的鈴醫叫師兄。”
羅敷斬釘截鐵道:“不可能,我師父就是在外面揹着我收了弟子我也不認!現在玉霄山就我一個人,我若不承認,他就是拿着書到藥廬門口叫喚也沒用。”
王放不再打擊她,話鋒一轉:“你將本子還給吳莘了?”
羅敷道:“我還不想呢,是章院使拿着鑰匙進我房間,差人把書送到吳府的。”
他沉思了一瞬,復笑道:“吳莘這個人倒有趣,他原先是皇后的人,手段很多,瞞上欺下的事沒少做。不過才能是有的,不然也不會坐到左院判的位置。他是渝州人,這一趟差事,宣澤可能會把他放回故籍幾個月。你與他接觸注意別讓他套出話,他離開太醫署之後安分了幾年,重新啓用若鬧出事,千里之隔,我沒法替你擋麻煩。”
羅敷點頭:“多謝你提醒,我曉得了。”
“再過二十幾日就要動身,你辦完初靄的事,就在官舍多休息。前些日子累着你了,手臂上的傷好了麼?”
她捲起衣袖給他看,白皙的肌膚上刀痕結的痂快掉了,他用指腹輕輕撫過,目光歉然。
*
日子如白駒過隙,轉眼間就到了臘月初三。 嘉平既到,一年之中的第一場雪也從淺灰的天幕上飄灑下來,映的帝都素雅潔淨,剔透玲瓏。城牆內圍住幾十萬戶人家,主婦們到辰時才穿着棉襖冬靴上市場買菜,小孩子就守着花炮棚新制的新炮仗,晚飯前在院子裡噼噼啪啪地放,彩紙鋪了滿地桃花。
羅敷最受不了鞭炮的響聲,帶侍女捂着耳朵上車,吩咐車伕快些走。馬車裡裝着一大堆東西,衣裝藥材針具全放在車廂裡,好在隊伍中只有她一個女醫師,單獨給她撥了輛小車,指定未時在外城西極門會合。
她生性不勤快,到了巳時纔將官舍落了鎖,慢悠悠地沿着昌平街晃到城西。一路回想着有什麼忘了帶,攥着荷包掂量裡頭的碎銀子,南方的物價貴得很,她帶足了銀票,也決定省着點花。
王放從青台山回來後就一直很忙,她在宮中的值所待了幾日,看了他叫樊七送來的樊桃芝藥方,得了吳莘的信,就確認可行。其間王放日日在明水苑的書房裡看摺子,她不好去打擾,司禮提督劉太宰來過值所一次,笑眯眯地問她有沒有話讓他捎給陛下的,羅敷當時支支吾吾,把陸都知看得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樣。
她覺得宮中大概已經傳開了,連上次去太醫院查看新晉御醫和吏目的課業,劉可柔見了她都特意避今上而不談,言語間卻透露着一百個好奇。
羅敷覺得她就是再裝看不見也沒辦法,宮中和官署裡那麼多雙眼睛,她還是暫時避開一段時間爲好。自從上次她與他一同從定國公府回來,走之前他們都沒有再見一面,她盯着窗外的雪,有些失落。
未時差一刻,西極門遙遙在望。車走近了一些,門口的侍衛捧着嶄新的手爐,滿面笑容地和趕車人寒暄着。兩位老人站在一輛車前怒目相視,周圍的人宛如沒有看到,自顧自地說話。
羅敷下車與同行的人打招呼,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不由記起上次辦理藥局的交接事務時,萬富說要顏美一塊去,這會兒竟真成了,也不知怎麼讓吳莘聽進去的。
她撐傘湊過去,正要問方繼和吳莘怎麼吵起來了,雙肩被人猛地一壓,回頭正是曾高那張清秀的瓜子臉。
“你要走了怎麼不跟我說一聲?一去就是好幾個月呢,虧我還從我爹那溜出來送你。秦夫人眼神不好,我這麼大一個人站在這兒都看不見。”
羅敷挽着她的手,“方公子說安頓下來最多在那裡待兩個月,又不長,我會給你帶珍珠手鍊的,你要什麼顏色?”
曾高嗟嘆道:“你給那誰買就行了,還能想到我。”
羅敷恨不得捂住她的嘴,萬富已經瞧了過來,“秦夫人……”
她企圖糊弄過去:“齊醫師,方氏的人到了麼?”
顏美搶先道:“第一撥人已經出城了,我們是最後一批,方公子還在城內,說是一會兒再過來。大人您看,那兩個兵爺手上的手爐就是頭一輛車的人給買的,不知對我們有多殷勤。”
羅敷笑笑不語,萬富忽地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到丈外的城牆根下去,她叫曾高稍等,對方卻咬着耳朵道:
“你把我撇下,待會兒誰給你解圍?”
“什麼……”
羅敷沒時間多想,邊轉着傘柄邊往那邊走,“齊醫師找我有事?”
萬富清俊的臉忽然漲紅了,從隨身斜跨的布包裡拿出一個深棕的匣子,咬牙道:“秦夫人,你離開藥局的時候把這個藥箱留下了,我們沒人用,想到這箱子又精巧又輕便,出門在外很適合帶着,在下就順手放在包裡想還給你……如果秦夫人東西夠多了,在下就放回車上去。”
羅敷接過比她現在用的小一半的藥箱,笑道:“齊醫師費心了。我去太醫院的時候怕人說帶的藥箱藥具是市井上不入流的玩意,就新買了個大的,可還沒有以前這個用得順手。”
曾高裝作擡頭看雪,暗暗地在背後推了她一把。
她翻來覆去看了兩遍,萬富更尷尬了,羅敷擡頭定定地看他一眼,徐徐打開盒蓋。
藥箱明顯是被洗過曬過,裡面疊着一層白色的絲綢,上面躺着一支嫣紅的梅花。花枝三寸來長,底端焦黑,是灼燒過的痕跡,又在斷面細心地裹了幾滴白蠟。這樣處理的花常開不敗,可見是費了心思。
羅敷忍不住想問曾高現在怎麼辦,萬富卻已經開口了:“秦夫人,其實我一直……”
她啪地將藥箱蓋上,用最溫和的語氣道:“我現在用不上這個,就送給你好了,裡面的花很漂亮,你可以放在馬車裡。”
曾高咳了聲:“萬先生啊,其實秦夫人一直——”她把羅敷推得遠遠的,“我上回看到她和一位公子在莫辭居二樓吃飯,還是那位公子付賬的。”
萬富愕然,轉而苦笑道:“這樣……我也明白自己身份着實低微,但畢竟還是想找個機會說出來。既然秦夫人體恤在下,在下這就將東西放回車上吧。”
他確實是個聰明人,說完後擡腳就走。曾高佩服他的利落,又喊住了他:
“萬先生,秦夫人知道你在藥局裡和誰關係都不錯,想問你關於兩位老先生的事。”
羅敷立馬探頭折回來道:“是的,齊醫師知道怎麼回事麼?”
她記得上次從妙儀家出來,對門就是吳府,方老醫師憋了一肚子氣在門口碰到她,還說了幾句頂頭上峰的壞話。他從前就認識深居簡出的吳莘麼?
萬富穩穩當當地順着曾高給的臺階下,一五一十地說出方繼和吳莘的過節。原來這兩人是同鄉,都是渝州人,方繼年輕時被趕出趙藩王府,吳莘也出了一把力,不料在京城裡再次相見,可謂是冤家路窄。彼時一個是初出茅廬、在王府裡當差的醫師,一個是從八品有些根基人脈的良醫副,現在卻半斤八兩。醫正和醫備把王妃用錯藥的緣故推到方繼身上,是吳莘親自報到趙王耳朵裡讓他降罪的,幾十年過去了,方繼仍然恨得牙癢。
拎着禮品去看這個進讒言讓他在渝州待不下去的黑心醫師,其中的後悔不必多說,以他有棱有角的性子,吳莘駐進藥局後他平日裡打個照面都要啐上一口。造化弄人,現在不管是他主事了多年的惠民藥局,還是南下的方氏隊伍,他居然還要被他制着!今日兩人分到了一輛馬車,方繼鐵青着臉捱到城門,再也受不了冷嘲熱諷,下了車就直接用方言土話開罵了。
羅敷聽完了,唏噓一陣,道:“還是你消息靈通。多謝,我們離那輛車遠點。不過要是方老先生想要上你們的車,也是情理之中,不應推拒的。”
萬富道:“我和他說過了,換我和吳先生一輛,他和顏美。”
羅敷和曾高都不禁對他又產生了好感,要是換成普通人,千方百計地要躲過去吧。
“秦夫人,陳醫師,雪下得大了,我們還是上車爲好。方公子應該馬上就到。”
三人從城牆下踩着寸餘的雪回門口,老人們吵累了,都已各自回到車廂去,只有車伕抿着燒酒,蹲在馬匹旁拿樹枝在雪上寫寫畫畫。
眼前白茫茫一片,羅敷收了傘,抖了抖傘面上的冰珠。南齊的雪沾到衣上就化了,她的風帽檐溼溼的,碰着額頭很不舒服,索性摘下來拿手擋在頭上,費力地登車。
彷彿有什麼動靜從幾百尺開外響起,棕色的大馬打了個響鼻,車伕也感受到地面的震動,站起身道:
“定是公子來了。”
羅敷半個上身還在車簾外,遠目望去,只見兩匹黑騏飛馳而來,蹄下濺起無數雪沫,馬上的人身披大氅,眼眸如利刃。
她下意識地從車上跳下來,鵝毛般的雪片落在她的衣上,那斗篷的白色便深了很多,襯得髮絲愈發漆黑如墨。
爲首的馬快如流星,在最近的一棵樹下停駐。
“公子!”曾高對着策馬走近的方瓊輕施一禮,拍了拍羅敷,“你又下來做什麼?快回去。”
來遲的方瓊騎在馬上,經過羅敷身旁時向她頷首:“秦夫人。”
羅敷嘴角露出明亮的笑意,他揮鞭一抽,黑馬嘶鳴一聲,載着人在門外的雪原上越奔越遠,很快就只剩下一個黑點。
暮色漸暝,西方的天空奇異地透出一抹酡紅,城內數百座高聳的樓宇靜靜矗立,撐起一角蒼穹。
樹下的人催馬上前幾步,銀色的大氅帶着簌簌雪粒,劃破冷冽的空氣。他揚手摘了風帽,清傲容華霎時輝映三千琉璃世界。
隔着翩躚的雪花,他直直望過來,眸光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幾乎要將密密的雪幕融化在天地間。
羅敷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他此時的眼神。
“秦夫人!咱們要啓程了!”
她朝他揮了揮帽子,又告別送行的朋友,轉身利落地爬回車廂裡。
鞭子重重地抽在馬股上,車子頃刻間便出了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