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滾過驚雷,雨點又砸了下來。
長長的軍隊螞蟻似的爬行在原野上,高大的樹木割斷他們的行跡,雨聲掩蓋了人聲。下旬伊始,南方的雨季氣勢磅礴地席捲而來,一路上經過不少廢棄的茅屋,主人預料到河水即將大漲,拖家帶口地避災去。
山峰的形狀在雲霧中若隱若現,馬蹄下的泥土既軟又溼,四個千戶長點齊人數,吆喝着讓處在谷口的隊伍準備進山。
事先看過地圖,五千人按照佈置分頭行動,埋伏在易設障的地方扼住唯一的山道。雁回山地勢艱險,層巒疊嶂,只有當地的採藥人和獵戶願意上去討生活,作爲黎州衛堅守的營壘再合適不過。祁寧本地的士兵自小爬山,到了深山老林裡十分自在,第一晚便伐木添竈、捕魚打鳥,用樹枝和葉片搭起簡陋的樹屋。
王放巡視過輜重火器,仔細吩咐武官們如何打點籌劃,又在營地各處轉了一圈纔回到自己的帳子。
卞巨來報:“是否要讓千戶長去軍醫的帳篷接洽?還有……匈奴來人慫恿秦夫人歸國,大人沒有答應,那人已被砍了。”
他不置可否,道:“不用,撥幾個軍醫到各隊去。”
卞巨扳着手指頭數數,“每個營二到三人,人多的兩個營就撥三個……”
王放將手裡的骨哨啪地一丟,極度不滿地看着他:“用得着那麼多?魏軍醫年事已高不宜挪動,院判對朕負責。”
卞巨恍然大悟:“臣這就去。”
王放叫住他:“城裡的堤壩處理好了?”
“是。”
王放看了看天色,“大約明日綏陵城門就要破,吳邵手下那些船,朕可是未登基時就看中了。”
祁寧的邊界被汪洋江水包圍,夜色逐漸褪去,火炮仍沒有止歇。
鷹船已經泊船靠岸,水軍將領在城牆下眯眼仰視着剛剛架上去的雲梯,心中大爲暢快。打了六七天,他看準都是同一批士兵在守衛城牆,就是鐵打的人也熬不住,把對方拖到連弓都舉不起來的地步,不怕大門打不開。
隨着所有火箭齊齊往女牆上射去,青灰的磚面上濺開無數血點,尖厲的慘叫不絕於耳。攀爬雲梯的士兵有的被大炮血肉模糊地轟下來,有的終於捱到了牆頭的旗幟,大力揮砍。
黎州衛們形容枯槁,打起最後的精神抵擋在牆垛後,手中的刀已辨不出原來的顏色,柄上滑膩難握。
王遒始在城樓前站了整夜,目眥欲裂,爆發出怒吼:“誰敢後退!給我擋住!”
“指揮,我們守不住了!”一個被火炮炸斷胳膊的傷兵叫道,“他們、他們馬上就要爬上來了!他們有五萬人,我們現在只剩八百個兄弟!”
這喊聲觸動了衆人心底的恐懼,旗杆下的士兵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噹啷一下,被血染紅的長刀掉在了地上。
下一刻,血液從頸口噴涌出來,他的腦袋骨碌碌滾到同伴腳邊,雙目圓瞪。削掉他頭顱的敵人瘋狂地持刀橫衝直撞,嘴裡含混不清地高喊,王遒拿起腳邊的弓箭,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臟。
新任指揮使滿臉憔悴,眼裡佈滿血絲,剛欲開口振奮士氣,喉頭一甜,什麼話也說不出來。第一個闖入城頭的士兵身後跟着無數殺紅了眼的人,炮彈用盡了,箭也全部射光了,州衛只能用最後的刀劍砍瓜切菜,和迎面撲上來的敵人近身搏鬥。
水軍將領在城下高聲呼道:“入城前五人不論生死,賞金五兩!開門者賞金三兩!殺三人以上者通通有賞,今日破城,就是你們加官進爵的時機!”
他亦攀上雲梯,拉出一張弓弩,對準被包圍的指揮使。
大雨滂沱,遠處似有隆隆的巨響,像是野獸用爪子拍打着地面。無根水傾瀉而下,木頭咯吱咯吱地飽漲,吳邵的視線裡白茫一片,他靜待片刻,五指發力,幾支淬了毒的利箭猝然撕破雨幕,閃電般狠狠刺入溼透的甲冑中。
熟悉的紅色一點點蔓延到盔甲的縫隙裡,溢了出來,指揮使膝蓋驀然一軟,跪倒在溼淋淋的旗幟前。
“王大人!”
“開城門!”
城頭的黎州衛們被堵死在包圍圈裡,膽戰心驚地看着指揮使的身軀慢慢倒下。雙腳剛觸到石磚的敵方將領抽刀一揮,抓起他的蓬亂的頭髮往斷掉的旗杆上戳去,得意地大笑。
從城牆的石階涌下的水軍嵌入數百人的方陣,尚存的衛兵背對大門,死守門栓,奈何遠遠不及對方人多勢衆。
“開!”
王遒死不瞑目地俯視着大批士兵衝進南門。戰船在江岸排成一線,書寫着“越”字的帆布在雨裡獵獵飄揚。
熱血沸騰的水軍們將黎州衛趕盡殺絕,往日車水馬龍的長街盡頭成了修羅場,暗紅的血水被雨沖淡,從城門口蜿蜒至房屋腳下。濃重的血腥氣漂浮在空中,吳邵踩着堆積如山的屍骨踏進綏陵,環顧四周,召來斥候:
“城中上千人都在何處?”
“近城門的屋子無人居住,某等揣測都司衙門和知州府邸留着些官員。”
吳邵點頭,突然目光一凝,“什麼聲音?”
他立刻伏地去聽,耳朵被震得微微顫動,直起身命道:“都退回船上!山洪要來了!”
水軍們大驚,依照他的指示撤退。綏陵三面環山,方圓不到一里就是陡峭的山崖,城東西有修築多年的堤壩圩子,年年加固,此時卻破堤了?
縣城北高南低,東西狹窄,如果洪水猛灌進城,後果不堪設想。就算是會鳧水的人也無法在湍急的大水中逆流而上,更何況渾水裡還有無數堅利的石頭、樹幹等物。
吳邵冷哼道:“看來在今上眼中,這一城百姓還不如螻蟻,竟用了這麼個玉石俱焚的陰損招數!只可惜我們有船,那些平民沒有!”
他當機立斷,回到船上分派職責,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黎州衛的屍體就漂了起來。敞開的大門面向寬闊江面,鷹船上的士兵奮力搖櫓,趁水勢還小等在門口。瞬息間水便大了,街上的房屋淹沒在幾尺深的水裡,隱約聽得哭喊陣陣。
水一寸寸地漲上來,最後變成丈許深。鷹船太大不便行駛,舵手調轉方向,拋了四爪錨把船固定在門口,桅杆順勢卡住門頂,堪堪能抵擋洶涌的水流。
吳邵和同船下屬登上連環舟,輕巧的小船沿着街道往上滑行,水路兩旁出現了縮在房頂的居民,都扯着嗓子哀嚎。這些居民大多是老人和婦孺,無助地抱在一塊瑟瑟發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家當隨着水流漂出門戶,從船舷邊經過。
水軍們坐在船裡,沒了砍殺州衛時的血氣,靜默地盯着兩岸恐懼至極的百姓,被他們眼光掃到的人無不緊閉上嘴,壓抑嗚咽。
副將低聲道:“將軍,我們的兵裡有一半是祁寧人,這兒……”
吳邵擡手製止他的話,附耳說了幾句。
“越王殿下恩惠,只要投降,不傷平民百姓!”
越藩世代打着愛民的旗號,若要在南三省取勝,屠殺平民是大忌。船上早有人等着這句話,他們目不轉睛地望着屋頂,擔憂自己的家眷沒能提前逃出去,在某一處瓦片上哭泣顫抖。
吳邵明白自己軍中那些心思,道:“先去都司衙門,如果蕭仁在那,一切好辦。”
祁寧都指揮司在西北角,水積尚淺,衙門外空無一人。
吳邵下船淌着水跨進門檻,大半石頭影壁沒在灰黃色的水裡,旁邊一堆花盆浮浮沉沉,走路甚是麻煩。
“據說蕭仁告假還鄉了,不知其他人何時走的。”
“走?”吳邵斜了眼副將,用刀指了指前面的屋子,“怕是全部被那位給關進地牢,泡的都發皺了。派個人下去看看。”
衆人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面,不由豎起汗毛,如果真是這樣,今上手段實在太狠。
過了第一進院落,在耳房裡發現幾個吊死的僕人,除此之外並無官員。通過遊廊進入二堂,議事廳的門從外面鎖上,周圍亂七八糟。
“看來這裡也沒人。”
吳邵到底謹慎了許多年,見這議事廳建在高高的臺階上,和屋前的水缸平齊,當先走近了,讓屬下劈開木門。
“咣噹!”
門後似乎抵了把椅子,清脆地被踢倒。
踹門的士兵驚叫道:“將軍,真有人!”
吳邵聽他這奇怪的語氣,猜想這人還活着,還可能不是個官,探身往前一瞅,卻登時僵住了。
議事廳的地毯上漫着層髒水,屋裡還是乾乾淨淨的,偌大的室內只在堂上坐了個人,女人。
她穿着素色的衣裙,袖口和腰帶用銀線繡出繁複精緻的花紋,端麗的面容沒有半絲表情,眼中空無一物。
就好像她已經死了,留在這裡的不過是個軀殼。
吳邵在原地愣了半晌,喊道:“王妃殿下!”
竟是越王妃元氏!
女人靜靜地坐在官帽椅上,胸口隨着呼吸起伏,這時才讓人感覺她還活着。
吳邵帶着一幫水軍倉促跪下,膝行兩步:“王妃失蹤已久,王爺日夜憂慮,請殿下跟某等上船,末將馬上派人護送殿下回楚州!”
他瞬間福至心靈,知道越王妃失蹤之事的人寥寥無幾,傳聞那日王府北面燃起大火,丟了軟禁的方繼,連王妃都不見了。越王對外封鎖此事,只道王妃身體有恙不宜出席酒宴、操持家務,暗中不斷尋找髮妻的下落。方繼的順利逃脫和王妃定然有關聯,很有可能是暗衛將王妃擄去,作爲人質要挾王爺。
可現在……這叫什麼人質?元氏身上好好的,妝容整潔,僅僅臉色蒼白了些,再看不出任何異樣。
吳邵的神經剎那間繃緊,“小心有埋伏!”
士兵們剛要上前就被這聲大喝止住,緊張地組成一個圈,把吳邵圍在中央。
“將軍不必如此。”
元氏突然開口,淡淡道:“這裡沒有旁人,應該在的都死了,其他的都走了。”
吳邵鬆了口氣,“末將這就帶殿下回去。”
元氏的嘴脣蠕動了幾下,習慣性地揚起脣角,微微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