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滾滾離文城高聳的城牆越來越近,車中旖灩素白如蔥削的指端隨意把玩着五粒黑玉棋子,白黑相映,說不出的好看。
鳳帝修斜依在軟榻,目光落在旖灩手上,見她將幾個棋子一一拋起,又輪流接住,那棋子便像是生了無形的線被繞在她纖細的指端滴溜溜地轉,流暢的很,他不由搖頭一笑。
外頭驀然響起破空聲,鳳帝修雙眸一眯,旖灩卻是冷冷牽起脣角來,清喝一聲,道:“令馬車衝向城樓!”
隨着她清揚的命令聲,馬車奔馳地更快,像離弦之箭般劈開前頭的影衛騎兵,飛衝向城樓。耳聽破空聲越來越急,旖灩冷眸一閃,指間把玩着的棋子被她一一彈射而出,鐺鐺地數聲響,正正彈在車中的機關之上,敲啓了馬車上所有的防守機關。瞬間車窗,車頂彈出精鋼鍛造的屏障,將馬車護了個嚴嚴實實,幾乎同時,叮叮噹噹的擊打聲,重物落下的悶響聲,響徹在馬車外,隨之馬車一陣震動,可卻未有任何利器穿透而入,外頭響起馬嘶聲,兵器碰撞聲和吆喝聲,耳聽隊伍影衛們有序而沉穩的馬蹄聲,且並不聞慘叫聲,旖灩再度勾了勾脣,不同的是,此次她的笑容分外自得。
外頭,城樓上,樓滄慕眼見中紫國的車隊騰起漫天的塵土捲到了城樓前,雙拳微握,衝身旁小將瞧了一眼,小將接令,當下面露興奮,將手中的令棋重重一揮。登時城樓上便啓動了守城的機關。
文城外城牆上開着一排排黑洞洞的鐵眼,隨着機關啓動,數以百計的鐵眼中彈出可以旋轉的箭筒,箭筒對準下頭塵土飛揚的中紫國使臣隊伍便同時發射出寒箭來,且一支發出,即刻便有下一支箭緊隨而出,顯然這些安置在城牆中的箭筒也是連發的設置。
一時間箭雨如蝗,遮天蔽日,城樓上兵勇們架起巨弩來,每架弩機上都裝着四直拇指粗細的火箭,伴着一聲令下,火箭破空而出,帶起一道道火光,直撲下頭塵土飛揚之處。
天宙國開啓守城器械,自然不是要將中紫的使團滅個乾淨,不過是要給中紫國一個下馬威,故此便只安排了這兩輪亂射,城樓上的兵勇們皆瞪大了眼睛,豎直了耳朵,等着瞧中紫國使團的殘相,慘叫。等着瞧他們驚慌失措,受傷哭喊,洋相百出。
然而如蝗的箭雨落下,卻只聽到箭雨射到堅硬之物上的碰撞上,烏雲遮月的城樓下,塵土飛揚中分明有寒光流動,那是中紫國使臣隊伍中侍衛們手中高擡着的盾,是他們揮舞着擊飛如芒箭雨的刀!馬嘶聲交雜而起,可卻沒有預想中的慘叫聲,有的只是呼喝聲,和有序的撤退聲。
“將軍,怎麼回事!”
今夜烏雲蔽日,城樓下旖灩又下令隊伍騰出塵土來,熄滅了燈火,又因城樓上火把通明,一時城樓上的兵勇根本就瞧不見下頭的情景,只聽出來下頭似並沒有預料的混亂情景發生。
站在樓滄慕身邊的小將瞪着眼睛,不由驚問出聲。樓滄慕的臉上已沒有了貴公子平日那優雅溫潤的笑容,雙手撐在城樓上,骨節微突,俊美清逸的面上帶着平日少見的銳利和薄怒,只沉聲道:“果然是霓裳公主!好!甚好!”
車隊靠近城樓,眼見車隊中燈影無幾,又揚起這般沖天到塵土來,樓滄慕便料想旖灩定是察覺了什麼,有所防備。但他對天宙國的守城器械的威力很有信心,並不以爲中紫國有防範會影響什麼。
可如今憑藉着他的眼力,已然瞧見,下頭車隊中,本該行在最前的運送貢品的車輛和中紫國使臣隊伍盡數被移到了隊伍最後,衝到城樓下的赫然是一隊戰鬥力極強的影衛騎兵。
這些騎兵身手好是了得,手臂的肩肘上竟還綁着一種極爲古怪的盾牌,箭雨射下時,那些影衛五個聚成一隊,齊齊將手擡起,那盾牌登時便合成了一個防守嚴密的鐵傘,將五人罩在其中,密不透風。
鐵傘之下,五人只需用手中手中刀劍將少數幾支斜射的流箭擊飛便好,方纔他們天宙國引以爲傲的守城利器“一窩蜂”所射出的遮天箭雨,竟就這樣輕飄飄便被下頭中紫人給抵擋了過去!便連其身下皆着重甲的馬兒都未曾傷到!
將這些瞧的清楚,樓滄慕怎能不鬱結在心?!
小將見他口氣森冷,嚇得不敢再說話,忙又瞪大眼睛瞧向城樓下。塵土漸漸落定,他和城樓上的衆兵勇總算瞧清了城樓下的情形。
只見高聳的城樓下,散落了滿地凌亂箭支,卻沒有一個跌落馬下慘叫哀嚎的中紫國人,只剩下一輛孤零零的寬大馬車安然地停駐在城門口。而其他的中紫國人皆已被一隊着黑甲的騎兵護衛着退到了數十步之外。
安靜,一時間城樓上兵勇們因震驚而張口結舌,難以置信!
尋常使臣隊伍進京,從來都是大臣們隨着貢品車隊行在前頭,一番箭雨當貢品受損,人員有傷纔對,哪誠想一番箭雨竟全然無損中紫國人!這怎麼可能!
靜寂中,撤後的中紫國車隊中驀然燃起了火把,點點火光瞬間照亮了整齊,毫不見慌亂狼狽的車隊!光線變幻的太快,使得城樓上兵勇們的目光盡數往遠處車隊瞧見。
誰知就在此時,那輛停在城樓下的馬車,車頂突然彈出一排弩箭來,瞬間對準城樓,便是一陣的箭雨齊發。那速度,那強度,只比文城城牆上裝置的“一窩蜂”強勁,而毫無遜色的可能。
因城樓上兵勇此刻注意力被轉移,待驚過神時,破空聲已逼近面門,登時不少人只能眼睜睜瞧着那流光逼近,有人已然尖叫出聲,失去了擡劍格擋的能力。
若然叫中紫國的人在此等情況下傷天宙守城兵,那天宙的顏面算是徹底落盡泥污了,樓滄慕飛身而起,清喝一聲,腰際寶劍鏘然出鞘,在腕間揮舞成道道寒光,形成一波波劍刃,直擊那一陣箭雨!
他功力不凡,加之馬車上安置的弩箭機關不可能輻射面積太廣,這一擋,叮噹聲響,倒擊飛了大半箭雨,唯兩支流箭射中兩名兵勇的肩頭。
可樓滄慕身影騰起挽出劍花的同時,那馬車的車頂卻又彈出一支長槍來,直擊城樓上高高懸掛的金虎黑旗!這旗正是天宙國的皇旗!
樓滄慕趟使不去擋那箭雨,自然可以輕鬆攔下射向皇旗的長槍,可他一擋箭雨,待發現不妙時,卻只能眼睜睜瞧着那面金虎大旗,旗杆被長槍從中擊斷,勁力帶着斷裂的大旗撞向城樓,咚地一聲悶響,皇旗被長槍生生釘在了城樓高翹的屋檐上!
樓滄慕身影落定,面上已鐵寒一片,今日他奉命給霓裳公主和無雙太子下馬威,卻不想最後結局會截然相反。他何曾受過這樣的挫敗和羞辱?!
城樓上的兵勇們似也感受到了他們奉爲英雄的少年護國大將軍此刻的憤怒,城樓上一片死寂,似乎連呼吸聲都消弭了。
卻於此時,城樓下響起一個清揚悅耳若珠玉落盤般的聲音。
“本宮代表中紫國千里迢迢前來給英帝賀新年,卻不想未曾入城,便遭箭雨以待,這便是天宙的待客之道嗎?!”
隨着這聲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皆望向了城樓下,卻見那輛堅固無比的馬車不知何時,車門已打開,一個冰藍色的身影舉止優雅地從馬車中傾身而出,長風掠起她的裙裾,若舞開了一朵藍蓮花。
那身影在車轅上站定,姿態雍容,身段曼妙,氣態卻是令人屏息的高華。她站在那裡,若皎月墜了塵世。倘使你見過盛開於雪山之巔冰池中的那朵青蓮,你方能想到她清麗脫俗的姿容之萬一。
此女,燦如春華,皎如秋月,令人瞧過一眼,便註定要終生難忘。
縱然在中紫國瞧見過旖灩男裝模樣,知她容顏之盛,豔過繁花,然此刻驟然瞧見一襲藍衣走出馬車的旖灩,樓滄慕還是瞳孔一縮,在四下可聞的抽氣聲中,他亦聽到了自己亂了節拍的心跳聲。
而馬車上,旖灩昂起頭來,清冷的目光如水,亦瞧向了城樓上的樓滄慕。明明是一上一下,明明旖灩纔是仰視的那個人,然樓滄慕卻覺那女子光華刺目,令人難以逼視。
他目光鎖着旖灩,心頭翻涌起一些連自己都辨不分明的情潮來。然而此時卻又有一道白影隨後自馬車中出來,清逸的身姿,同樣出衆的氣質,那男子風采和女子相得益彰,於她並肩站在車上,在他盯視的目光下,挺俊的身影微錯,將那道藍影擋在了身後。
無雙太子鳳帝修,多年前,樓滄慕是在戰場上見過的,卻沒想到,數年不見,當年已風華絕代的少年郎竟更爲出衆了。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說的便是眼前這樣兩個人吧。
樓滄慕一時難言,鳳帝修已是揚聲道:“玉面將軍不給本宮和霓裳公主一個解釋嗎?還是貴國帝后所言,感激本宮讓要救命之情的話皆是信口雌黃?”
樓滄慕在鳳帝修清銳的質問聲中,微咬了下牙關這才驀然露出平日溫潤如玉的笑容來,聲音同樣清揚,道:“誤會,實是誤會一場!我天宙新研製出守城器械來,今日恰要一試威力,早安排了一隊人馬前來叩城,卻錯將中紫國的來客誤當成了此隊人馬,是本將魯莽了!”
他言罷,不待旖灩二人反應,便廣袖一揮,道:“快,打開城門,隨本將迎客人進城。”
接着,卻是轉身快步往城下而來。文城厚重的城門吱呀呀推開,樓滄慕騎着通體黝黑的汗血寶馬迎出城來,靠近了馬車,再度衝旖灩二人拱手,道:“無雙太子讓藥救皇后娘娘性命,天宙多年來和中紫更是君臣和睦,兩位皆是我天宙貴客,方纔實是誤會一場啊,還望無雙太子和霓裳公主見諒。”
雙方心知肚明,但此刻卻並不是撕破臉之時,倘若方纔不是旖灩警覺,又早有準備,中紫國使臣隊伍大受挫傷,此刻也只能吃下啞巴虧,天宙也不過是一句誤會了事。
同樣,此刻中紫大搓天宙顏面,將其皇旗射飛,天宙也只能忍下!
樓滄慕既這般說,鳳帝修便也挑脣一笑,道:“都說天宙國的玉面將軍心思縝密,倒不想也有這等糊塗大意之時。”
樓滄慕擺手搖頭,一副羞慚神情,道:“見笑,見笑,皆是世人擡愛罷了。”
旖灩本便懶得於人虛禮,見鳳帝修於樓滄慕轉瞬說起場面話來,便索性站在一旁不語。心裡卻在想,這樓滄慕當真是好,舊仇未結,又增新仇,她越發期待,樓滄慕知曉她能醫治樓青青的癔症後會是何等精彩的表情了。
一場針鋒相對,瞬息間因鳳帝修和樓滄慕的笑容而消弭於無行。天宙國守城兵勇大氣也不敢喘,而中紫國的衆人卻個個昂首挺胸,除此之外,城樓上那不及收拾的殘旗和一地的亂箭,卻依舊昭示着方纔發生的一切。
疾疾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一騎從城中衝出,馬上之人銀灰色的大氅因疾馳而呼卷,莫雲璃匆匆趕到,一提繮繩,坐下馬兒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這才落定。他目光略顯焦急,落在旖灩身上,見她完好無礙,這才掃視了下中紫國整齊鎮定的使臣隊伍,似微吐了口氣,再次望向旖灩,眸中帶着三分不容錯認的歉意。
旖灩見莫雲璃此刻匆匆而來,又是這等神情,便知先前樓滄慕的所作所爲,莫雲璃定然是毫不知情的,接收到他致歉的目光,便回了個淺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