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正是草長鶯飛的好時光。大街上往來的人們都脫下了棉襖皮衣,換上了行動方便的衣衫。清閒了一冬,個個兒都精精神神的。臉上透着居住在天子腳下的自信神色。
平整的青石板大道上,一輛青色頂蓋的馬車緩緩駛過,梳着雙丫髻的約莫十三四歲的圓臉小丫頭挑開窗簾子向外張望着,語氣抑制不住的興奮。“啊,真不愧是上京,真真是繁華。姑娘,咱們終於到了!”
“姑娘?”見自家主子並無興趣,小丫頭疑惑地扭頭去看。自家姑娘自從一月前得了風寒後就有些怪怪的,晚上睡覺還總是被夢魘着,莫不是給什麼不好的東西纏住了?啊呀這可了不得,到了舅老爺府裡需得請個高人看看吧……
“這是自然,畢竟是上京。”並不知道丫鬟的小心思,坐在馬車角落的小姑娘回過神來,隨口答應了一句。又輕輕顰起眉頭:“寶梅,待會兒到了舅父家,切不可如此輕狂。舅父府裡必是極講規矩的,不要讓人見笑纔是。”只見她梳着雙平髻,簪着幾朵素色的絹花,穿一身丁香色的褙子。尖尖的小臉水靈的眼睛,長得極是可愛,但認真的表情看起來與她八/九歲的面容並不搭配。正是荊南候府的表小姐,芳名喚作戚嘉卉。
這小姑娘的身世也是可憐,父親雖有些才名,奈何無心仕途只是一介落敗書生。母親雖是荊南候府的千金,奈何性子跳脫自由。喜好遊記雜聞,總盼着也遊歷名山大川,著下傳世遊記。兩人志趣相投一見鍾情。然而門不當戶不對,老侯爺堅持不答應這門親事。這大膽的侯府千金竟與那窮書生私奔而去。老侯爺氣得吐了血,放出話來以後再不認這不肖女。算是斷了關係。小夫妻兩個雖心有愧疚,然更欣喜於美妙的自由。不出三年,便誕下嬌兒嘉卉。誰料嘉卉不過五歲,夫妻二人卻在遊歷途中遇着了泥流。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消息傳到侯府,老侯爺大叫一聲‘好!’卻暈倒在地重病不起。侯爺病重,於是世子請旨承了爵。老夫人惦記年幼的外孫女,想要接她回府。然而老侯爺傷感於心不想見到不肖女的血脈,如此竟僵持了三年多。老夫人疼女兒,也疼外孫女兒。夜夜暗自垂淚,子孫輩兒也都勸解着,才讓老侯爺鬆了口。是以嘉卉才行在這上京城中。
“是,奴婢知道了——”丫鬟寶梅嬉笑着答應。嘉卉知道這丫頭沒太往心裡去,但這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也不忍太過苛刻。想起上一世寶梅就在她面前被一劍穿心的樣子,還是陣陣心悸。寶梅,不管上一世還是這一世。都是最全心全意爲她着想的人。
就快要到荊南候府,嘉卉深深吸了一口氣。人都說世間沒有後悔藥,沒想到上天待她如此不薄。她做下這許多錯事,竟還能重來一遭。雖然不知爲何已經死去的自己能重新回到幼時。但這是上天的恩德,她必定把握機會幹乾淨淨活一次!
“姑娘,到了。”馬車緩緩地停了下來,車伕挑起簾子。衝嘉卉躬了躬身。
“卉姑娘可算是到了,老太太打前兒起就時時念叨了。”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極歡快的聲音從馬車外邊傳來。一張白淨的鵝蛋臉便笑盈盈的出現在嘉卉眼前,伸手要抱她下車。
嘉卉曉得這是自己外祖母身邊的大丫鬟玉蝶,整個荊南候霍府最有臉面的丫頭。便乖乖的讓她抱下去。
“姑娘真輕。”玉蝶心疼地皺眉:“姑娘受苦了,且放下心來。日後老夫人和老爺夫人必不會再讓姑娘受委屈。”嘉卉配合地垂下眼簾露出一絲傷心。把頭埋進玉蝶懷裡。玉蝶更是心疼,索性直接抱着這瘦弱的表小姐走進霍府。後邊跟着的丫鬟利索地上前搬行李。
被氣派的侯府大門吸引住的寶梅連忙收回目光疾走兩步跟上,隱約聽見了後面跟着的小丫鬟幾聲嬉笑,不由羞得滿臉通紅。想起馬車上自家姑娘的教訓,連忙規規矩矩地低着頭跟着。
嘉卉一路安安靜靜的,卻暗地仔細地觀察來往的丫鬟僕婦。看來兩世都一樣,因着自己孃親的關係,這些人對自己並無什麼好感。雖然依舊尊敬周到,卻並沒有把自己當成正經主子。
上一世的自己這時候定是氣壞了吧。那些太過久遠的記憶她已然記不清,但那是她自己,她當然知曉那種正是源於自卑的‘尊嚴’。重活一世,想來竟有些可笑了。
因着家訓,荊南候府在上京貴戚的宅邸中已算是簡樸的了,然而畢竟是堂堂侯爵,大還是極大的。一直行了小半柱香,玉蝶才住了腳步。嘉卉瘦弱,她倒是不見疲態。
將嘉卉放下,玉蝶指了指書着“萋萋”二字的院子。“這院子是楠音小姐未出閣時住過的。現下是茵姑娘住着,倒還有幾間空着的。夫人想着卉姑娘和茵姑娘年紀相仿,一塊兒住也有個伴兒,已經命人收拾齊整了。姑娘且先看看,若是有什麼不喜歡的,只管跟奴婢們說。”
這是她孃親住過的院子。嘉卉沒說什麼。只隨意地點點頭跟着玉蝶進了院子。院子種滿了各式花木,嘉卉依稀記得自己的孃親極是喜愛這些,連名字都給自己取了‘嘉卉’。不知這些花木有多少是孃親親手種植的呢?上一世她並不在意這些,甚至暗暗怨恨着孃親。可孃親只是想要快樂和幸福,這樣錯了嗎?上一世她追逐名利富貴,卻得到那般下場。她孃親雖簡樸度日,但日日自在快活。就是死也死在愛人的身邊,比她強得多了吧。
嘉卉思考着這些,走在種着合歡的小路上,雖不是花季,鬱鬱蔥蔥的綠葉也挺好看。嘉卉多看了幾眼,便注意到了樹後探出的小腦袋。
那是個約莫六七歲的小姑娘。圓圓的小臉蛋兒白裡透紅,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好像一汪清泉。頭上梳着丱發,戴着幾朵米珠配銀蝶的珠花。穿一身蔥青色繡幾隻月白蝴蝶的襖裙,抿着脣,俏生生地偷看她。
正是她的親表妹,荊南候府的大小姐——霍茵姍。
見她看過去,霍茵姍努力地想往樹後躲。嘉卉有些奇怪,似乎上一世霍茵姍並不是這麼怕羞的性格啊。當下便露出親和的笑臉喊她:“是茵妹妹麼?”
見已被發現,霍茵姍這才扭扭捏捏地走了出來。規規矩矩地給她行禮:“表姐。”雖然年紀小小,但規矩一絲不錯。展現出大家貴女的風範。
嘉卉這才發現,原來這小丫頭門牙掉了。說話漏風,怪不得不好意思了。那邊玉蝶也笑着接口:“本來前幾日聽說卉姑娘要來,我們姑娘一直說要去迎。沒成想昨天卻開始換乳牙了,小姑娘臉皮薄,躲着不讓人看呢。”
嘉卉也笑了,看着霍茵姍。心裡滿滿的都是歉意。若說她上輩子最對不起誰,便是這位天真單純的表妹了。上輩子她嫉妒霍茵姍,怨恨蒼天不公,她無父無母,無人疼無人寵。這位表妹卻是蜜罐子裡泡大的,爹爹疼孃親愛,還有個視妹妹如珍寶明珠的好哥哥。還有她心心念唸的良人,也要娶這個表妹爲妻。
爲此,她表面與霍茵姍交好,暗地裡卻對這表妹使了不少手段,甚至爲了那個從不曾把她當回事的人,把這個真心待她的表妹……還好,還好。老天待她不薄,她竟還有重來一世彌補這些的機會。
見霍茵姍害羞的樣子,嘉卉也張開嘴給她看自己脫落的尖牙:“沒事的,很快就會長起來的。別用手摸,也別用舌頭舔,否則長出來的新牙齒不好看了。”
見這位表姐與自己同命相憐,霍茵姍小丫頭高興了。拉着嘉卉要去她房裡玩兒。嘉卉讓寶梅跟着玉蝶去佈置屋子,自己牽着霍茵姍到了她的閨房。
候府嫡小姐的閨閣,自然是極精緻的。香牀軟枕,精雕細琢的傢俱,甚至梳妝檯上還放着一大塊圓圓的水晶鏡。這會子這物件剛出,價格貴得叫人咋舌。因着小女孩愛俏愛玩,房裡還懸掛着些紙鳶鈴鐺花燈之類的物件,霍茵姍不停地說着紙鳶是她哥給她扎的鈴鐺是她哥給她買的花燈是她哥去年燈會贏的之類的話,語氣裡滿是小女孩特有的炫耀。
嘉卉配合地誇讚,流露出羨慕之意。是真的羨慕。霍翊晟,這個侯府世子,對這妹妹是真心好到沒話說。也正是如此的嬌寵,才能讓自己這妹妹一直保持着天真單純的性子。若不是上輩子自己趁他外出征戰時攛掇老夫人定下婚約,霍茵姍自己也對那人有幾分好感,霍翊晟是必不會讓自家妹妹嫁給那人的。
看着表妹那純真的笑臉,嘉卉暗暗下了決心。不止霍翊晟了,這一世,她定不會讓霍茵姍再踏上那條錯路。自然,她自己也不會踏上那條錯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