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裡裝着事半夜才睡着, 本打算好好睡個懶覺再來想辦法的,卻大清早就被師父拖起來和小彥程婧文一起吃早餐。
我哈欠連天,不滿地問師父:“你沒聽過一句話, 叫‘晚起毀上午, 早起傻一天’嗎?”
小彥突然猛咳起來, 我望過去, 程婧文已經快一步過去幫他拍背順氣了, 咳嗽聲漸小,程婧文銀鈴般的笑聲就越發清晰。
“少拿時間來掩蓋你懶和傻的事實,不僅沒用而且有欲蓋彌彰的效果。”師父對我的語出驚人已經見怪不怪了, 平靜地盛了碗湯遞給程婧文,後者接了, 笑意卻不及剛剛那麼深。
她今天一身淡青色, 依舊顯得風雅, 跟初見胤祺時給我的感覺很像,覺得方纔爽朗的笑聲不應該是她的, 淺笑才適合她。突然想起前天我們剛到時師父對她說的話:師妹變了不少,我記得你原來最愛鮮豔的顏色。我現在好像有點能理解這話了,可她究竟是爲何心境大變,或者是爲何隱藏真實的自己呢?
見我沒答,師父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一邊緩緩將剛盛好的湯放到我面前, 一邊說道:“看你這個樣子, 難道這回真的是我錯了, 你還真準備傻一天?”
我握着湯碗翻了翻白眼:“我潑你一臉你信麼?”
碗端了一半, 聽到“下一碗不會再給你去芫荽了”之後又落了下去,我喝了一口, 哼唧道:“下碗再潑你。”
自此程婧文還是時常隨着我們的話題笑一下,只是再沒有那般笑過,我反覆想了師父的話,似乎也沒什麼會觸人禁忌的字眼。氣氛又冷了下去,我心生一計。
“師父,爲什麼你認識的人都這麼厲害呢?你這小師妹醫術超人,人還長得美,性格也好,嘖嘖嘖,你可真是有福氣。”私下師父可以推脫着不答,如今大家都在,我提上明面上,讓他答也得答,不答也得答。
程婧文擡眼看我,驚訝之意盡顯。我只管用笑來應對,且看師父怎麼回答。
“大概是什麼樣的人交什麼樣的朋友吧,偶爾有一兩個例外…”他說到此,意味深長看我一眼,“都是自己貼過來的。”
偷雞不成蝕把米,我咬了口饅頭,把它想象成葉楠楓,狠狠嚼着。惹不起,我躲還不行嗎,他倒好,放下碗筷直接轉過身對着我,語重心長道:“其實你也不必太自卑,你雖樣樣不精,會的東西倒也不少,雖比不上我其他朋友,也還算是不錯了。”
他這話在別人聽來只是損我,在我耳裡還多了層意思:讓你算計我,就你這兩下子,我應付起來輕鬆得很,順手還能把你給套進去,平時是懶得理你,你反倒變本加厲了,那就休怪爲師不留情面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那尊難伺候的佛,我終於如願以償和程婧文獨處了。
她又幫我檢查了一遍,現在拿着醫書在屋內來回踱步。思索了下,我叫道:“小師叔?”
她愣了下,笑道:“我們年齡相仿,也並不師出同門,你還是直接叫我名字吧。”
“好,我也覺得這樣有點怪。”我笑答,看樣子她是個挺好相處的人,可是那種事放在現代大部分人尚且還要羞上一羞,更何況是世風嚴謹的清朝,還得琢磨一下怎麼開口。
“看你這樣子,似乎是有問題要問我?”我斟酌着,但笑不語,她心下明瞭:“其實我也猜到是什麼事了,從你們來的那日我就發現了你是個細心的人,我喜歡師兄定然是逃不過你的眼。”
我沒想到她會承認得這麼坦蕩,明明是個豪氣的女子,卻把自己真性情埋藏在淡雅的外表下。
我也不再拐彎抹角,問:“他知道嗎?”
她無奈笑道:“也許吧,他那麼聰明,應該多少也看出來我隱藏的情感吧。”
“隱藏?”
她稍有遲疑,而後嘆了口氣坐到我對面:“其實也不是什麼秘密的事,既然你想知道,全部告訴你也無妨。”
“我並不爲我的身世自卑,因爲我沒有什麼比不上別人,或者說我爲了他讓自己變得很優秀,希望有朝一日能與他並肩。我鮮衣怒馬,青春洋溢,把什麼都做到最好,可他實在太過耀眼,就像是所有人的太陽,我們都仰望他,他卻沒法注意到我,他對我好,他對每個人都好都很照顧,我知道他把我當妹妹,可我也一直知道自己對他不僅僅是兄妹情。後來我跟着他離開雅趣閣來到青仁堂,成了師兄妹,閣裡來這的人並不多,我們互相照應關係更好了些。他喜歡研究毒,我就故意去拼命把醫術學到最好。當我終於敢鼓起勇氣去告訴他我的心意,卻發生了那樣的事,短短數年家中劇變。他也像變了一個人,不問世事,不苟言笑,再找不出一絲當年明媚驕傲的樣子,他讓我留在這裡,我便只能留在這裡,我不知道除了這我還能爲他做點什麼。”
陳年舊事,連葉楠楓自己告訴我的時候都是平靜的,她講起來卻依舊會情緒起伏不定,“這麼多年了,即使他完全不復從前,你的情感還是沒變?”
“是啊,這麼多年了,可我就是個固執的人,認定了就不願改變,即使他面目全非又如何,無論他變成什麼樣子,我都喜歡他。我也心疼他,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我知道他看到我會想起過去的時光會痛苦,我理解,我改變自己,我也可以陪他變得面目全非。”
“說實話,這次見他的變化,我真的很驚訝,也很高興,他終於還是走出來了,一定是因爲你吧。如果他真的遇見有緣人,只要他真的幸福,我便衷心祝福。”
多深的愛,才能讓一個人完全爲了另一個人而忽略自己的感受呢,從小到大,似乎已經超越了習慣,成爲了本能。隱忍,努力,守護,等待,祝福,然後謊稱自己喜歡醫術,願意像上一任堂主一樣,爲青仁堂奉獻一生,讓他放心。
不,不應該是這樣,就算他真的對她無心,至少也該知道她所做的一切。
“去跟他說清楚吧,把一切都告訴他,給他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我用力握着她的肩膀,想要給她力量。
她緩緩搖頭:“你覺得他不明白?你又何嘗不是不明白的那一個?我看得出,他對你是特別的。”
我急道:“他是我師父更是我知己,也是我誤打誤撞解了他的心結,他當然對我不一樣。你可千萬別誤會,說他對我是兄妹情還不如說是兄弟情,可以出生入死,卻無關風月。”
其實說這話我心裡也挺沒底,我待他是這樣的心,他待我是不是如此我並不可知。我一直覺得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就知道我是胤祺的妻子,所以與他相處完全處於大大咧咧的狀態,他也是如此,亦師亦友,從未做過讓我不適之事。
想起她表情變化的那些細節,我補充道:“我這人有時候也像長不大的孩子,愛耍性子,直脾氣,他比我年長又關係好,打趣之餘多少也更照顧些。”
她點點頭,我繼續問:“今早吃飯時,你突然心事重重也是因爲誤會了我們?”
“對。”她得知是誤會,有點不好意思:“他原來也是這樣對我們都挺照顧,後來變得對誰都很冷漠,今早你們鬥嘴讓我好像看到了過去的他,雖然很驚訝他現在說話這麼…刻薄,還有你們特殊的相處方式,我便覺得一定是特別親密之人才能這麼完全沒有顧慮的說話,而且他盛的湯先遞給我,證明這桌人他對我是最客氣也是最疏遠的,而對你,一面打趣,一面又細心幫你去除你不愛吃的,瞭解又貼心,我還沒有見過這樣的他,而且當時看來他真的對你很特別。”她微微垂眸:“是我太敏感了。”
我揶揄道:“關心則亂,師孃切莫多想,安心走好每一步,早日嫁過來纔好。”
這話題最後以笑鬧收場,我心裡卻並不輕鬆,葉楠楓很聰明,總是不惜一切幫我,一兩句話緩解我心裡的愧疚,平日裡鬥嘴又貼心照料,消沉時會用各種辦法讓我振作,現在又爲了我的病不遠千里帶我來青仁堂求醫……他爲我做了太多,我卻始終都不知道他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他和胤祺一樣,只要他們不同意,不願意真的敞開心扉,那麼無論怎樣最後的結果都是我在他們面前透明得像一張紙,卻無法看清他們內心所想。
不知道還好,既然知道了,那以後的日子,我大概不能像原來那樣和葉楠楓相處了,如果能帶上程婧文同行,應該會好上不少。
我跑過去一手按在程婧文看的書頁上,問道:“你有那種能讓人吃了立馬昏睡的特效藥嗎?或者扎針,扎某個穴位立刻能睡過去的?”
她疑惑道:“幹什麼?”
“以後的日子,你想跟葉楠楓一起走嗎?我的意思是,跟我們一路,天天陪在他身邊。”
她問:“這有什麼聯繫嗎?”
我說:“你先回答我。”
“想。”她毫不猶豫脫口而出。
我就知道她一定會的,這個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出她這樣爲葉楠楓默默付出的癡情傻姑娘了,我爲他高興。
“我的病你治不了,但我有法子讓你藉此機會留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