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在謊言一年又一年的機械重複中,其中一個重要的角色黎醫生,卻沒有再來。
在郭品驥編織的謊言中,黎醫生這個人被選擇性地漏掉了。
林嬌其實也覺得古怪,但更古怪的是,她張不開嘴去問郭品驥,也沒有別的人張嘴去問,所有的人都着了魔一般,任由郭品驥講述的故事將他們引導入了一個與現實背道而馳的幻覺世界中。
關於這點,木梨子也可以理解。
在故事中,郭品驥抹去了黎醫生的存在,其實是在構成一種心理暗示,讓他們在無形中覺得,故事中古老闆突然變瘋,其實就是一個意外,一個鬼魅附體造成的意外。
當然,他們誰都不可能徹底忘卻黎朗這個人的存在,只是淡忘而已,讓他們在暗示中淡忘該淡忘的,記住該記住的。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謊言中,所有的人居然就這麼被騙了過去,哪怕那種血腥的記憶對他們來說是一輩子無法忘卻的夢魘,但在他們每個人的心裡,他們都選擇模糊了當事人的面容,只記得郭品驥所編織的荒謬的故事:
十五年前的雨夜,古老闆用一種極度殘酷的、像是被鬼魅附身了的方式自殺了。
那個人不是別人,不是古小月,而是古老闆。
至於他們每年都會來古家旅館裡集合,也是出於一種尋求認同感的需求,人們總是矛盾的,無法忍受記憶的模糊性,可又不願意去想起太過殘忍的記憶,所以就連喬海能和紀寧寧這樣的軟弱的人,也不得不強迫性地每年迴歸現場,再聽郭品驥把這個故事強化一遍。
過了兩年,六月份,郭品驥要出國了。
在出國前,他並沒有做出強制的規定。叫他們必須每年去古家旅館集合,但是即使在他走後,那種尋求認同感的**還是拉扯着這幫人,從天南海北迴到這個山中的小旅館。
有人的地方,就有一個小社會,一旦有小社會,就必定有這個社會中的主導者所制定的規則。
郭品驥定下的規則,從心理上把他們全然攫住了。
他們沒有一個是心志堅定的人,其實在十五年前的雨夜,郭品驥就已經支配了他們。
對自己的記憶產生了懷疑的人。就會將這種慣性延傳下去。甚至更願意相信一個和他們的切身利益無關的故事。即使聽起來它很荒謬,即使能意識到那是謊言。
郭品驥走了,他們仍在機械地執行這樣的規則。
在郭品驥走後的第二年,也是古老闆發瘋的第三個年頭。林嬌也開始習慣了這個謊言,哪怕有熟客問起古老闆的事情,她也能事無鉅細地把那些經過精心編纂的細節講出來。
然而,古老闆的狀態卻越來越不好了。
他開始沒日沒夜地在土牆上刻眼睛,狀態瀕臨瘋狂,如果刀刻鈍了,他就會用指甲,刻得鮮血淋漓也不肯停手,有的時候。他一邊刻一邊低聲地吼叫着,含含糊糊地說小月啊小月啊,讓林嬌很害怕。
林嬌不得不打電話向身在國外的郭品驥求助,而對心理學很有了解的郭品驥,此時卻輕描淡寫地說:
“把牆換成鐵牆。他就刻不動了。”
郭品驥這些年來從來沒有斷了和林嬌的聯繫,林嬌對他也產生了心理上的依賴,基本上他說什麼,林嬌就照做什麼。
但她從來沒有想過,古老闆沒有專業的人員照顧,沒有專業的藥物治療,只有普通的鎮靜劑,怎麼能保證他的身份認知不會再度混亂?
他瘋狂地刻牆,就是一種身份認知混亂的表現。
只是林嬌根本不知道罷了。
她想照着郭品驥所說的去做,卻沒有人來幫她。
就連她僱來做飯的廚子,都不知道一直關在房間裡的那個人其實是老闆娘口口聲聲地說已經以一個詭異方式死去的古老闆,所以不能求助於他。
沒辦法,她再次聯繫上了郭品驥。
郭品驥爽快地答應了幫忙,把喬海能的聯繫方式留給了林嬌。
喬海能在建築公司裡工作,找來一個相熟的裝修隊,並不是難事。
裝修隊請好了之後,林嬌便找了個藉口,說旅館裡要翻新重裝修一下,給廚師放了個假,把古老闆藏在了自己的房間裡鎖好。
裝修隊來了之後,她交給他們的任務,就是把那間原本是古小月臥室的房間,改裝成了一面四面都爲鐵板的、類似於禁閉室的房間。
林嬌對他們說,這個房間要用來屯裝一些貨物,所以要改裝。
裝修隊的人沒有懷疑,他們很快完工了。
在完工的時候,是十二年前的四月三十日。
那天,裝修隊撤出了古家旅館,林嬌試圖把古老闆勸回房間裡呆着。
在勸古老闆回房間的時候,他死活抓着登記冊和賬冊不肯走,一定要把自己的眼睛塗鴉畫完。
古老闆繼承了古小月的習慣,他一定要在寫過字的紙上畫上眼睛,在那些字紙上打上自己的烙印,所以空白的紙他們堅決不畫,而且他只願意畫在登記冊和賬冊上畫,並只畫在當天的那頁,好像是每日打卡上班一般。
林嬌好說歹說才把他帶回了他經過改裝的新房間,並答應他明天會把新的登記冊和賬本送來叫他畫。
古老闆新鮮地打量着新的房間,安靜了許多,林嬌也放心了,她覺得不會出什麼事情。
第二天,5月1日,她來給古老闆送早飯時,發現古老闆居然一反常態地在空白的紙上塗畫起眼睛來,她很是欣慰,覺得換了個裝修,果然古老闆的狀況好了不少。只是古老闆對她不理不睬,只顧着畫手頭的畫,還遮遮掩掩地不叫林嬌看。
林嬌已經可以自然地像對待一個孩子一樣對待他了,她笑容滿面地摸了兩把他蓬草般的頭髮,叮囑他要好好吃飯。
可當她來送中飯的時候,發現她送來的早飯古老闆一口沒動。她驚訝之餘,試圖喂古老闆吃飯。並試圖把筆從他手裡拿走,沒想到他居然呲着牙,跟頭野獸一樣要咬林嬌。
林嬌開始擔心,下午來看了好幾次,還給他送來了裝訂好的第二季度的新的登記冊和賬冊,可每次她來看的時候,古老闆都是低頭狂畫的樣子,同樣不准她插手,不准她偷看他畫的是什麼,而且每畫完一幅畫。他都會擡頭看着牆上的表。把完成畫作的準確的時間寫下來。
林嬌無可奈何。只好擔憂地出了房間。
爲了保險,林嬌又給廚師放了兩天假,讓他回家看看。
廚師一走,整個旅館就又只剩下林嬌、古老闆。還有小威了。
小威是個懂事的孩子,從不亂跑,也沒有太強烈的好奇心,所以他一直沒有機會看到自己的“姐姐”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當晚,林嬌莫名地焦慮,古老闆什麼都沒有吃,還在埋頭畫他的畫,樣子看起來叫人心驚膽戰。
以前古老闆也會拒絕進食,但是這回。林嬌覺得不大一樣。
小威只是個三歲的孩子,走路還不大穩,但他一直懂事地陪在林嬌身邊,叫她安心了很多,可是某種若有若無的危險感縈繞在她的心頭。總叫她無法完全安定下來。
一整夜,林嬌都翻來覆去地沒能睡好。
半夜,她再也受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打算再去看一眼古老闆。
房間是從裡反鎖着的,她用鑰匙打開了房間的門。
映入眼簾的一切,叫她一下子從困頓中清醒了過來。
古老闆整個人都倒在血淋淋的血泊中,他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斷氣了。
血花四濺!
他用的是一支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筆芯,穿透了自己的胸膛,扎進了自己的肺部,苟延殘喘了半個小時後,才漸漸死去。
嗅着瀰漫在整個房間裡的內臟破裂的氣味,林嬌哆哆嗦嗦地手腳並用地爬了出去。
她的第一個選擇,是打電話,通知了郭品驥。
她開口的第一句話是:
“小月死了。”
郭品驥在電話那邊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的時候,聲音竟然是輕快的:
“這樣啊,那我就回去看看吧。”
郭品驥回來了,帶來了剛剛上大學的吳曉楓、朱時旺,也帶回來了喬海能和紀寧寧。
仍然沒有黎醫生,但是也沒有人提起黎醫生。
兩天後,他們一行人抵達了旅館。
旅館門口掛上了暫停營業的牌子。
小威被鎖在了房間裡,不能出來。
郭品驥他們再度聚到了前廳裡,簡單地用木板之類的材料拼成了個簡陋的棺材,像之前安葬真正的古小月一樣,把古老闆葬在了古小月的墓邊。
不,現在就連林嬌,都分不大清楚古小月和古老闆的身份了。
在屍身下葬前,她麻木地撫摸着古老闆冰冷的屍體,喃喃地說:
“小月啊,你就這麼不要媽媽了……”
一個女人,沒有眼淚,沒有表情,這樣撫摸着一個明顯屬於中年男人的身體,說着這樣的話,本來該叫人感覺恐怖的,可是沒有人有這樣的感覺。
他們已經被強大的謊言奪走了感知。
古老闆在死前,留下了一本畫冊,裡面畫的,據郭品驥推測,就是古老闆所目擊的,真正的古小月死亡的畫面。
畫冊中,滿是瘋狂而絕望的獨眼人,他注視着這羣已經被一個人的謊言欺騙得喪失了判斷力的人,滿是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