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釵記
和慶府是絲綢之府,大大小小的綢緞莊,手工作坊無數。
溫家的錦繡坊成名於五十年前,以一幅高經三點三丈,方經六點六丈,江南煙雨風光爲背景的巨型繡屏轟動業界。那張繡屏所用的一絲一線,從養蠶,繅絲,紡線,織綢,染色,所以的工序都是坊裡的工匠獨立專研精進,且動用了八八六十四位尚是處女的繡娘,幾班輪換,日夜不休,歷時三年才得大成,集刺繡的四十餘種針法爲一身。此集工藝繡技精華爲一身的繡屏一問世,錦繡坊就以後來居上的姿態,執業界之牛耳。
綿延至今,錦繡坊溫家不敢說是和慶府的首富,也是家資百萬的巨豪之家,商賈大家。而溫氏本身,就是和慶府的大族,百年來雖然沒出一位出將入相的大才者,禮樂詩書,忠孝節義是不敢忘的。而今溫家的老太君八十大壽,賀壽的筵席,從錦繡總坊所在的和慶府擺到本家所在的望宿縣,這還不算,溫家還請望宿縣以下所有的鄉民,吃壽包,聽說書。就在望宿縣以下的三鄉九鎮擺臺,每個地方擺三天,擺滿六六三十六天,每個人,只要遙祝一聲‘老太君萬福萬安’,就能領到兩個壽包,壽包就是一個二兩重的白麪饅頭,正面用洋紅粉敲了一個‘壽’字在饅頭的正面上。
白麪吶,細糧吶,兩個饅頭能飽一頓呢,莊子裡的孩子們都要去石溪鎮領饅頭,反正初冬時節,地裡沒活兒幹,空閒的時間沒處打發。
夏語澹也要去石溪鎮,倒不是爲了兩個饅頭,她要去聽說書。
這麼單調枯燥的生活,一點娛樂都沒有,只能偶爾聽聽說書了。
就像唐朝流行詩,周朝流行詞,到了大梁就盛行話本了,大梁文風開放,你就是隱射本朝本代的事,也當不上多大的干係。所以呢,寫話本的人很多,或是興趣,或是生計,寫出來了放到書局去,有人看就能得錢;看話本的人也很多,基本識字的,有幾個錢的,沒人不買幾本的。當然,現在不識字的,比識字的人多,書很多人是看不懂的,所以要有人,再用一種更加通俗的口頭語言‘說’給人聽,就有了‘說書’這項行當了,
凡府上,縣上有點規模的酒肆茶館,都有說書藝人擺臺,招攬食客茶客,邊吃食邊消遣,而鄉間每次趕集的時候,不是每次,偶爾也有說書藝人當街說書,算是賣藝了,有人的捧個人場,有錢的捧個錢場,鄉親們聽得痛快,聽得高興,留下一文錢,一個蛋,一把米,一棵菜,都隨意啦。
夏語澹在閉塞的農莊生活,一半的信息,是從聽說書裡收集出來的,且說書本身很具有欣賞性,不比上輩子聽的評書相聲差,表演者聲情並茂,一個人一張嘴就把一個話本故事,條理清楚的表達出來。聽一出書,比買一話本要便宜,鄉里人有了閒情也不無愛的。
錦繡坊溫家這樣請全縣人聽說書,真是豪氣!
爲了應祝壽的景兒,每天第一本書,都是母慈子孝的故事,講一位母親,是如何的相夫教子,持家有道,教養出來的孩子是如何的出息成材,或立下萬貫的家業,或讀了書,做了官,娶了賢惠的媳婦,生了子子孫孫,一家子孝順老太太這樣閤家歡的故事。之後嘛,因爲西北在打戰,大家都愛聽雄赳赳氣昂昂破除韃虜的故事,因此,以本朝皇帝登基之初,御駕親征,大破遼國的真實史事爲原型的一本《忠義羣英會》就被搬上了臺,這本書比較宏大,一天說不完,正好說他三天。
《忠義羣英會》說的是某朝某代,新皇登基伊始,強鄰大軍壓境。在新皇的領導下,君臣相得,舉國上下,皆整軍備戰;滿朝文武,相將相宜,皆同仇敵愾,新皇親自登臺,軍前誓師,掛帥出征,在衆臣的輔佐下,收復了一座座被強鄰侵佔的城池,且轉敗爲勝,一路凱歌奏到了領國的土地去,就在一片行事大好之際,因爲戰線拉的太長,收尾不能相顧,新皇的御駕一不小心被敵方圍困,考驗羣英,忠義的時候到了!羣英如何救駕呢,新皇如何脫困呢,欲知詳情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荷爾蒙爆棚的一出男人戲呀,卡在要進入精|彩的時候,雖然結局一定是羣英成功救駕,新皇順利脫困,夏語澹還是很期待後面的劇情的,巴巴的等着第二天下午的續書。
因爲場子鋪的太大,說書的場地和派發壽包的場地是分開的,說書的場地放在鎮裡的穀場,做壽包的地方,溫家人早前就聯繫了鎮裡的大戶,借了一個大院壩放糧食,砌簡易竈臺,做壽包,蒸壽包,蒸好的壽包一框框的擡到院壩門口,由溫家的管事,和鎮裡的里正,維持秩序派發。
上半場母慈子孝的故事說完,是中場休息時間,說書藝人要吃喝拉撒,潤潤嗓子,鄉民們也要去院壩門口領壽包,穀場這邊一時四散而出,夏語澹今早出門的時候帶了一大包紅薯片當口糧,比起去院壩門口排隊領壽包,夏語澹更願意待在穀場曬曬太陽,挪一個更好的位置,來聽下半場的《忠義羣英會》。夏語澹不去領壽包,同來的夥伴們不放心她一個人呆着,就留下王銅鎖照看她,待會兒大家領了壽包,一人掰一塊給王銅鎖,也夠了。
夏語澹和王銅鎖挪到了說書檯子的正對面,夏語澹拿出紅薯片請王銅鎖吃。王銅鎖起先不好意思吃,因爲夏語澹的紅薯片太好吃了,太精細了。
劉嬸兒在公府上學到的手藝,要挑一個連續三天放晴的好天氣,紅薯整個連皮蒸熟,去皮掰開放在竹篾編的簸箕上曬到一定的溼度,然後加入一定的糯米粉,花生粉,少許糖,把紅薯揉成一個麪糰,不停的搓揉摔打,擀成麪皮,撒上一些炒熟了的黑芝麻,刀切成一片片菱形,一片片的鋪在簸箕上,讓太陽烘烤,在烘烤的過程中,爲了防止紅薯片粘在簸箕上,要不斷的翻動,兩三天後,一片片香甜鬆脆的紅薯片就做好了。
都是簡單的東西,可是費功夫,費材料,再加上一點點手藝,王銅鎖可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紅薯,夏語澹一再請他,王銅鎖才吃了幾片。
人有三急,兩人佔着地方只能輪流上廁所。王銅鎖先去了,隨便找個地方就解決了,夏語澹做不來那個,找了戶最近的人家解決了才往穀場走,回來就看見王銅鎖和幾個人打架,一對三,王銅鎖已經明顯出於下風,捱了對方好幾下。
夏語澹飛快的跑過去,一個衝力就把壓在王銅鎖身上的人撞開,王銅鎖邊起身,邊解說道:“他們幾個要佔我們的位置,我不肯給他們,他們就打我。”
迎面三個人,兩邊一左一右和王銅鎖差不多的年紀身高,卻以中間最矮的爲首,中間那個最矮的小男孩兒,年紀七八歲,穿了一件石青色緞面夾襖,比夏語澹高出半個頭,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睛,霸道的揮舞着手道:“你們一邊待着去,這個地方是爺的。”
夏語澹今天出門聽說書,劉嬸兒也是給她穿了一件簇新的月柳色緞面襖子,衣着上看兩人家境差不多,要是家境好的,也不來穀場聽免費的說書了,夏語澹學着對方一揮手道:“先來先得的,這個地方我們早佔着了,你們往偏邊站。”
夏語澹看王銅鎖被人打的齜牙咧嘴的還死守着位置,當然不能認慫了,當爺的,還來強這種位置?裝什麼裝!
小男孩厲聲道:“還不給我讓開,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你不說,我們當然不知道了。”夏語澹輕快的道。
左邊的男孩洋洋得意的道:“這個場子是溫家擺了,說書人是溫家養的,給你們白聽就佔好了吧,我們哥兒,可是姓溫的!”
夏語澹輕視的笑道:“縣裡鎮上,姓溫的多了去了,誰知道你是哪家的溫呀。”姓溫的掌權掌錢是很了不起呀,不過溫氏一族累世繁衍,很多族人就是佔了個好姓兒,你看那賈家外圍的男丁,都要靠救濟度日。
小男孩驕傲的一挺胸道:“我爹是老太君的侄孫兒,我娘是老太君屋裡出來的。”
給自己的侄孫兒配一個丫鬟,你爹在老太君眼裡和奴才差不多高,唬什麼人呀,夏語澹向王銅鎖一揚下巴,亦是驕傲的道:“你告訴他,我是誰?”
“啊?!”沒想到,一向機靈的王銅鎖撂了挑子。
節奏沒更上,夏語澹只好自己道:“我爹是皇后娘娘的侄兒,我娘還是公府之門出來的。”
“噗嗤!”前面三個人一點兒也不信,俱笑道:“你就吹吧,你爹要是皇后娘娘的侄兒,你不就是皇后娘娘的侄孫女,你能在這裡?窮里窮氣的!”
夏語澹耍賴道:“所以吹牛誰不會呀,你們也吹吧,你爹要是老太君的侄孫兒,你不就是老太君的侄曾孫兒,你還跟我們搶地兒,怎麼老太君不疼着你,請你到屋裡聽說書去?老太君年紀大了,眼神不好,聽說一大愛好就是聽說書,兒孫們孝敬,養着十幾個藝人伺候着老太太,老太太天天喚人陪呢,你怎麼不陪在裡面?”
小男孩氣紅了臉,惱怒道:“你們給我讓開,你們讓不讓?再不讓開,爺連你一塊兒打!”小男孩手指着夏語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