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建康六年】
京城的冬天冷的乾燥,風總是很大,許多老大人都被風吹得有些難受。比起這些有些衰弱的老者,正殿前方那十幾個背脊挺得溜直的軍官實在是威風挺拔。秦王作爲最高領袖先一步進大殿覲見。少頃,又有禮官將詔令傳達下來,餘下的十一個人也整頓了衣冠準備入殿。廊下是檢閱禮儀的官員,魏池解下腰間的寶劍遞給他,那人接過寶劍退到一旁,他身邊的一個禮部官員暗暗的拉了魏池一下,魏池回頭一看,卻是同科的舉人馮初人——原來是在禮部麼?魏池對他一笑,他也是一笑:“諸位將軍請!”
長長的五百級階梯緩緩延伸到盡頭,魏池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委署護軍參領魏池覲見!”身後的諸位將軍也依據同樣的法子報上的名號,大殿太監依次將姓名通報,然後又由禮官領着衆人往宣正殿內走。
皇長子陳熵年僅六歲,因爲皇上寵愛,此時也在大殿上位端坐。小孩子忍不住好奇:“父皇,方纔第一個報名的將軍聲音好生洪亮動聽,不知是何人?”
陳鍄對他微微一笑:“他可不是什麼將軍,他是上一屆的科舉探花。”
正禮之下自然容不得多問,陳熵只好坐直了身子,等那一衆將軍上來再好好看。
出乎陳熵意料之外,那個叫魏池的人長得和其他人並不相似,但離得太遠,只看到他風度翩翩舉止典雅。
陳鍄例行問了客套的禮話,禮部官員將早就備好的頌詞唱唸了,投入鼎爐焚了,又將賞賜的冊子拿出來將官爵封號唸了,再把個人的冊子分發到個人手裡。
魏池自然是沒有得爵的,那冊子其實也就是給胡潤之又加了一層,逝去的耿祝邱也沒能封爵,只是將耿家老祖宗——耿金忠封了右柱國,這是正一品了,升了整整兩級。
禮節行畢已經將近中午,大家站着跪着也都整整一上午了,皇上和皇長子暫時去側殿更換禮服,宮中的小宦官們擡了筵席用的軟椅、桌几開始鋪呈。按照文尊武卑的傳統,最上層應該是內閣和各部的尚書,但這是慶軍功的筵席,故硬在最前排前又排了十一套傢俱。這一羣人中,魏池是唯一一個武制文官,剛好是十個單一,他的位置正好排在了右側最前,並排的臺階上就是秦王和燕王的席位,斜對面是太傅郭態銘,宗人令充曲原、宗正宗人向鑑秋等一品官員,內閣的四個人排在他們左側。
大殿的炭火燒的很旺,魏池偷偷鬆了衣袖,秦王離他不遠,看他臉上有汗,笑了一下對同席的燕王說:“魏池這個人不錯。”
燕王被茶水燙了一下:“多謝皇弟這一年的照看!”
秦王又看了魏池一眼:“倒是沒有,封義能守住,他要得個首功。”藉着這個間隙,秦王略略將封義的事情講了一二:“封義的牆都被燒壞了,援兵去的時候,門都打不開。”
燕王雖然知道魏池當時身陷險境,也了送信讓秦王派人接應魏池離開封義,但是後來魏池去沒去他也不知道,等到知道魏池安危的時候,封義已經告捷了。他沒上過戰場,但看到秦王神色肅穆自然可以料到戰事慘烈,想到自己竟然一手將魏池推上戰場,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後怕。
燕王略略側了側身子,雖然中間只隔了一個人,但離得很遠,只看到魏池臉色很白,似乎是瘦了不少,此刻正坐得端端正正的,並沒注意到這邊有人看他。燕王嘆了口氣:“皇上對封義什麼看法?”
秦王笑了:“好糊塗啊,我也纔回來怎麼能知道?”
燕王喝了口茶:“別管說什麼,只記得不準魏池再上戰場了,折騰的我受不了。”
“是挺折騰的,”秦王將魏池許許多多的莽撞事中挑了一兩件平淡的來講:“三四月份的時候,他探路就險些被漠南遊兵捉住,就是後頭去救他也是很驚險,晚一步就是收屍了。這人倒是膽大得很,橫穿了敵軍跑回來,呵呵,單看那張臉還真是不像這麼大膽的人。”
燕王暗暗驚魂,心想這人果然是膽大:“還是讓他回來做文官好些。”
“其實他是個打仗的料,”秦王真誠的說,只見燕王把頭搖得打鼓似的,連說了三個不可,也就答應了下來。
半個時辰之後,皇上、皇長子回正殿赴宴,中午一頓吃得並不熱鬧,特別是比起留在皇城外圍左右兩金堂的將士們來說,這邊真的是拘謹太多。當那兩個殿宇喝得一塌糊塗的時候,這邊正小口而安靜的進餐。只有半個時辰,豐盛的菜餚迅速被撤了下去。幸好前幾日魏池已經過足了飯癮,這會兒已經不癆肉酒了。
休息半個時辰飲茶,下午又是冗長的儀式。魏池精神奕奕的樣子,這不是裝的,因爲儀式結束之後,天家要親自宣佈在座十一位軍官升遷的懿旨。
說句讓王允義難過的話,魏池入兵部本就沒揣什麼爲國盡忠的高尚心思,這一年折騰到現在也就盼望最後能得點甜頭。之前杜棋煥勸他留在兵部,但誰料到自己先於王家軍回來了呢?這次調遣只怕是要聽天由命了,沮喪之餘,魏池也多了些好奇。
終於,開始念升遷了,魏池面上平靜心中卻是忍不住發毛。看來是先念諸位將軍……魏池含笑等待……第九位,第十位……第十……
第十……?
禮官合上文件行了個禮,退到一邊。皇上起身上前微微一笑:“這一年,辛苦諸位將士了!秦王!也是辛苦了!今夜諸位愛卿就不醉不休了!”說罷舉起酒杯敬了秦王一杯,又敬了衆人一杯,宣佈晚宴正式開始。
等等!等等!魏池哭笑不得,第十一呢?甚至有點懷疑自己是聽漏了。身邊的這幾位也似乎有點意外,但大殿之上怎樣也要穩住情緒,只是好奇的多看了魏池幾眼。
魏池不敢東張西望,酒席上來之後大家開喝,三巡之後氛圍也逐漸歡快了起來,魏池笑得甜甜的,與世無爭的模樣十分可愛。
“喲!”提前許久回朝的6俊看到魏池坐在首座:“沒升遷還這麼高興?”
坐在他身邊的是僉都御史鹹畢玖,這人和6俊臭味相投:“大人此言差矣,魏大人論來頭——他是吏部侍郎貢洲的學生,貢老這會兒正病着,病得這宴會都來不了,自然拿不了主意。論上司,以前是翰林院的人,往翰林院升?現在算半個兵部的人,往兵部升?論以後……嘿嘿,王將軍不是還沒回來麼?”
6俊一肚子壞水:“不是還有咱們太傅麼?”
鹹畢玖也壞笑:“可不是?這次不知道又是個什麼說法呢?”
兩人哈哈笑了兩下又說到別處去了。
魏池自然不會露了詫異,只是老老實實的守着本分,心中默默一琢磨——之前的行李都讓人送到的翰林院舊部,是要回翰林院?這倒是不會的……說起來更像是沒法子定奪似的。當然,不能定奪也不見得是壞事,畢竟王允義人還在漠南,戰事終究還懸而未落,觀望也不錯。
雖然大家都拘謹,但是仍舊是鬧到了後半夜,考慮到前方將士疲頓,皇上特地下旨讓體力不支的老頭們和軍官們先離宴。
話是這麼說,這羣軍官並不像那羣老頭那樣能時常來宮裡,這會兒恨不得把椅子坐穿,都說不累不累,又恭維了許多官話,就是不走。魏池自然也不敢走,剛想裝模作樣推辭,突然看到秦王偷偷對自己揚了揚眉毛,魏池皺着眉扶了額頭,裝作偏偏倒到的樣子,口上說着無妨,身子卻慢慢軟了下去。
大家鬨笑着說魏大人醉了,燕王跟個傻愣一樣跑出來:“魏大人該去休息了!”
話還沒息聲,坐在對面的太傅郭態銘發了話:“自然該去休息!派人送魏大人回翰林院!”
皇上一點頭,立刻就有宦官扶着魏池下去醒酒休息,燕王手足無措,訕訕的坐了回去。
魏池被扶到外殿小閣的茶間裡,那裡早備好了各種醒酒的果子和茶水,魏池隨手接過一樣喝了一口,是梅湯茶,味道很好,酸酸的非常適口。
“不勞兩位了。”魏池客氣。
當然也只能是客氣,兩個宦官盡職盡責的服侍裝醉的魏大人醒過了酒,又一路伺候魏池上了回府的轎子,並送出宮門交到魏池家人手上纔回宮。
黑色的小轎外面站着益清,一年不見卻不大看得出變化。
“益清!”等沉重的宮門吱呀一聲關攏,魏池走過金水河,笑着對他招手。
“大人!”益清正捧着暖爐取暖,突然看到魏池竟是喜不自禁連奔帶跳跑過來:“大人!”
“哭什麼?”魏池給他抹眼淚:“你倒是沒怎麼變。”
“大人!……瘦了!”益清哽咽着說不出話。
魏池拍了拍他的背:“好了,都好了,我們回去吧。”
我們回去吧……不知何時又開始下的雪鋪白了整條道路,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年前的京城安靜慈祥,百姓們都已熟睡,就是那柳街花巷也不再喧譁,只留下個黑黑的衚衕口,魏池坐在小轎子裡,心中不再臆測朝廷的種種動向,只是把心安放到了最穩當的地方。轎子後面是急躁的呼吸和馬匹不耐煩的鼻噴——益清吵着要牽那牲口,可惜這傢伙在魏大人那裡看着老實,到了自己手上卻跟一頭驢子一樣倔傲。魏池聽到益清忍不住呵斥,還淨是些文鄒鄒的句子,笑了幾聲後抱了暖手的爐子,滿足的聽着更夫悠揚的唱聲閉上了眼睛。
依舊是老樣子的翰林院,這場歡宴並沒給這裡帶來熱鬧的氣氛。相反的,因爲年關近了,學士大人們大都已經收拾回家。進了別院後更是連點人的動靜都聽不到了。陳虎是隨着行李提前一日到的,他沒料到這輩子能進這麼個神仙的所在,手腳都在哆嗦。跟他交割的是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魏池的書童。書童和魏大人一般的年齡,但是傲氣十足,看到蠻垛垛的陳虎後立刻表現出了不滿。陳虎初來咋到心中又忐忑在先,雖然年齡大許多,但也只能傻乎乎的聽他擺佈。
聽到院門響,陳虎哧溜一聲跳了起來往門口跑去:“大人!”
魏池把手中的暖爐遞給他:“一日不見而已,怎麼高興成這樣?難不成益清欺負了你?”
猜得倒是挺準的。
陳虎沒看到益清恐嚇的眼神,傻乎乎的笑:“哪裡哪裡……水都燒好了,大人要去洗澡麼?”
陳虎是正經的軍人,雖然負責內勤,但是真要論地位那是比益清高許多的。但是這年頭就是文章爲尊的風氣,陳虎頂多背個三字經,自然會被益清看不上。
果然,益清聽到陳虎擅自動了傢俱,心中已是一股無名火,魏池笑着拍了拍他的頭:“不得無禮。”
泡了澡,魏池躺在熟悉的暖被裡深深的舒了一口氣,沉沉的睡着了——此後是三日連休,直到臘月二十五,這三天定要好好睡個舒服!
魏池這這邊閤眼好一會兒了,宣正殿的宴會還在繼續,等到散場已經正三更。燕王也算是走得早的,回了府上正要去休息,卻看見戴桐琒坐在門房裡跟個鬼一樣。
“怎麼了?”燕王嚇了一跳。
“要事相商。”
進了書房,燕王喝着手上的暖豆湯:“大半夜的,什麼事情明天說不得?”
戴桐琒並不理會這人兜圈子,只是開門見山把話擺明:“對於魏池,王爺下一步準備怎麼辦?”
“……”燕王愣了一下,端起豆湯繼續喝。
戴桐琒哼了一聲:“王爺,皇上的心思您是知道的,王府的人脈,說來難聽,除了那幾位不中用的老大人,只有魏池這麼一個檯面上的,您要是也捨不得用了,咱們就越發單薄了。今後有了異數,如何周旋?”
燕王垂下了頭:“他還年輕,仕途也是好的,如今拼了命換回了名聲……實在是……更何況兩年前那件事,本就做不得數,我老早就後悔了。”
戴桐琒笑了一下:“王爺一向自稱和魏大人是知己相交,在下今天看來,王爺倒不如旁人看得明白。既然您貴爲王室都能爲他着想,他區區學子又怎能不考慮王爺的安危?”
“我……”燕王放下手中的瓷盅。
“王爺!”戴桐琒按上了陳昂的手腕:“不可再遲疑了,當年的險境難道王爺竟是忘了麼?若不是心慈手軟,王爺何以落到這個地步?就是秦王也有封地、差職!若燕王府再度示弱,今後即便是被皇上革除也沒人能說上話來!現在的時局已經不能再退!皇上根基不穩,正是我們積攢實力的時候,若是錯過了,那真是寒風折衰草,沒有生機了!”
秦王幫襯不了一輩子的!戴桐琒想說,但是還是嚥了回去。
陳昂擡頭看這書生,他微胖、看起來慈眉善目,當日與他相遇暢談之時只覺得他學識淵博,後來才知道這人黑厚學精通得厲害。因爲認識了這個人,自己第一次算計了秦王,因爲認識了這個人,自己從奪嫡之爭中全身而退。也是他,讓自己去結識一個叫魏池的年輕探花,想用這個沒有任何背景的人物爲燕王府擋去宮內大宦官們捅來的暗刀。
料事如神的戴秀才,魏池成了他預料之中的第一個異數。
不巧,也是他人生的異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