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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正隆二年】
天氣是秋季特有的燥熱,魏池正領着陳虎、益清收拾書房。因爲陳熵的奏摺太多,怕把這些重要的文件和大理寺的弄混,一貫對自己的記憶能力頗有自信的魏大人都不得不謹慎的爲自己開闢一個新的辦公場所了。正院的書房很大,以往主要放些藏書,這次倒騰一番花了很多的時間。
一羣人正忙着,有家丁來通報,說是衛青峰來了,魏池便從書堆裡探出頭來:“是他啊,請他進來就是了。”
衛青峰仍舊在當言官,每隔一段時間魏池便會找他來交流交流朝中的事情,魏池沒給他說自己在看司禮監的奏疏,但明裡暗裡會給他透透氣。
衛青峰進來便笑道:“老師,您這是要搬家啊?”
“哎,可比搬家還要亂。”魏池來京城快十年了,收集的各類典籍越來越多,漸漸塞滿了整個正院的書房,現在想要挪個空地都不大容易了。
“老師竟然還要看醫書。”衛青峰拿起一本。
“其實我都看不懂,”魏池不好意思的笑道:“有個故友精通醫術,我就好奇,跟着看了點,結果不過是死記硬背,完全不通啊。”
衛青峰也不懂,就把那本書放回原位了,在一旁等着。
“你看看有沒有你想看的,我這裡書多,你隨意借。”魏池是翰林院出來的,對藏書是很有研究的,而衛青峰就差遠了,他家境平寒,舉人出身,除了常見的典籍,並沒有太多機會接觸這麼多書。
“都說書非借不能讀,學生就不客氣了。”衛青峰也跨到書堆裡面來。
幾個人翻翻撿撿,順便聊着,過了不一會兒便又有人通報,說是胡楊林來了。這可能是立朝以來最受文臣武將待見的錦衣衛指揮使了,衛青峰聽到他名字的時候竟然還友好的笑了笑。
魏池“掙扎”着從書海中趟了出來:“喲,難得一天休,你不回家看看反來看我啊?”
胡楊林卻像有心事的樣子,欲言又止:“你們在搬書?”
衛青峰認識胡楊林:“胡大人手上拿的什麼書?”
魏池拿過來一看:“《九州雜記-大蒼山》?你怎麼會有這本書?”
“啊,”胡楊林思考着措辭:“和你同續這本書的作者叫我帶給你的,她說她那部分寫好了,但這本書她不要了所以讓我帶給你,說你喜歡就收着,不喜歡就送人吧。”
魏池面露尷尬,顯然是聽出了弦外之音,礙於衛青峰又不好名言,便把書放到了一邊。正準備換個話題,陳虎卻在角落裡找到了一本書:“大人,大人,這裡也有本這樣的書,您瞧瞧?”
“放到一起吧。”魏池把書遞了過去,並沒有看:“放到書架裡面。”
“這是雜記?”衛青峰還有點好奇。
“不算雜記,是志怪小說。”魏池怕他要借。
“學生還真沒看過,老師能不能大方一借?”
胡楊林卻搶先了一步:“其實我也好奇,要不先借我看看?”
胡楊林雖然不是大字不識的人,但是基本上除了他小時候必須被逼着讀的課本,他對其它書還是一概沒有興趣的。這下魏池就更明白其中意義了,便說:“你難得感興趣,先給你吧,青峰你哪有空看雜記,還是先看看這本的好。”說着,拿了一本放到他手裡。衛青峰低頭一看,卻是朱世傑的《四元玉鑑》,不由得面露難色。
“你先拿首捲去看,這些都是有術有草的,不要以爲程朱理學要琢磨,這些書遠比雜記要好得多。”說着說着魏池就認真了,拿着書給他講解起來:“這些書往後都會搬到我那個小書房去,你要借就來,我不在家你就讓益清幫你拿,看了咱們可以多多探討。”
衛青峰一個頭變兩個大,抱着一沓書先回去了。胡楊林以爲這是魏池的調兵之計,卻不想這個書呆子早忘了《九州雜記》的事情,手上拿了一本《算學啓蒙》:“你要不要看看?”
胡楊林翻了一頁就還給他了:“把我拿的那本書拿過來。”
魏池這纔想起來,趕緊把已經收上書架的《九州雜記》拿了過來:“出了什麼事了?”
“咳,”胡楊林引着魏池到院子裡來才言簡意賅的把事情說了:“公主卻是是個心地善良的人,她說這是她一廂情願,怨不得你,這本書她隨意寫了個結尾,還給你,這件事就作罷吧。”
魏池陷入了沉默,她沒想到自己的許多無心之舉牽扯出了這樣的情債,但感念陳玉祥爲人,甚至有點佩服起她當斷則斷的氣魄來。
胡楊林注視着魏池的臉,看不出他有任何表情,心中突然平添了一絲落寞:“你可對公主有過一絲情誼?”
魏池搖搖頭。
胡楊林嘆了一口氣:“拋去別的不談,我可沒有打趣你的意思,你先別急着生氣,我只是好奇問一句——你,你對她一刻心都沒有動過麼?”
畢竟你們經歷了這樣多,這不是戲文上的一見鍾情、牆頭馬上,你當真就絲毫沒有動過心?
魏池這次沒有生氣,認真的想了想才說:“沒有,真的沒有。”
胡楊林苦笑:“公主比起戚夫人,究竟是差在哪裡啊?她竟沒有一處能夠入你的眼?”
“這不是差或好的問題,”魏池面露難堪:“其實我是個性情古怪之人,難以遇到個真正對口的人。比如,比如王將軍,其實他對我真的頗有用心,但是不知怎的,我就是對他心存畏懼。公主殿下能夠權衡我的處境,委屈自己保全我的家庭,這份胸懷大愛,我自愧比之不如,或者說給戚媛聽,她也做不到這個地步,但是,但是,我對公主真的就是心存敬意,從未有過其他的想法。即便是拋開忠貞和承諾,我想我還是如此吧。”魏池沉默了許久:“請幫我向公主轉達一句話,就說我確實對不起她。”
胡楊林搖搖頭:“我想她不需要同情。”
魏池想了想,覺得胡楊林說得對:“那,”
“你們別再相見便是了。”胡楊林拍了拍魏池的肩膀,沒等他回答,徑自回去了。
魏池走回書房,把這兩冊書放在了書架的最高處,她沒料到自己險些就要成爲駙馬,同樣沒有料到這危險竟然這樣快的就過去了,此刻,她突然有點模糊了陳玉祥在他記憶中的長相。魏池的手頓了頓,想要看看她爲這本書寫了怎樣的結局,但最終還是忍住了,想着她已經在着手認真考慮婚事了,想來這結局不會是太差吧。
胡楊林慢悠悠的走在護城河邊,他懷裡有一方女人用的絲帕,裡面包着兩個小環,一個黃銅的,一個琥珀的。陳玉祥囑咐他把那本書交還給魏池後,就把這個扔了吧,想扔到哪裡都可以。從此以後,自己不想再見他,永不再見他了。
胡楊林想要直接把這方小帕扔到護城河裡,卻怎樣都下不了手,有幾次幾乎是要放手了,卻最終沒有能夠扔出去。
僵持良久,胡楊林正在無奈,突然察覺不遠處似乎有一束視線正盯着自己看,幾乎是直覺,胡楊林擡了擡頭,只見一個極其尋常的男子帶着一個斗笠站在河對岸,似乎在等人。對方只露出了半張臉,但胡楊林覺得在許久之前見過這個人,那種熟悉的氣息不經意間透露了出來。
誰?胡楊林不由得想。
對岸那個男人看似不經心,但卻開始慢慢的沒入人羣中去。隨着大考日期將近,京城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胡楊林幾乎來不及遲疑,把手上的東西隨意一揣就往對岸跑去。
那個人顯然加快了步伐,胡楊林畢竟是錦衣衛,他暗暗摸着腰間的匕首,開始有條不紊的穿過人羣向他靠攏。
河對岸朝着城外,人煙漸漸稀少,胡楊林看那人越走越偏,直到走進了一家城外的酒肆,但等胡楊林進去,這個人便像變戲法一樣消失了。
老闆娘見這個人進來了又不叫酒菜,便上來招呼。胡楊林沒有理會她,只是亮了亮腰牌:“看到一個戴斗笠的人了沒有?”
老闆娘顫抖的點點頭,又搖搖頭,這時,胡楊林看到一旁的一張椅子上斜放着那個斗笠:“這個人進來過?”
“沒有,沒有,”老闆娘趕緊回答:“奴家一直在這門口賣酒,沒瞧見有人進來,您看,生意也不好,但是就是大人這一說奴家纔看到這裡放了個斗笠,太,太奇怪了。”
胡楊林把這斗笠拿在手裡,看着這個簡陋的平房,同樣十分納悶,他不明白是這個人故意引他來此,還是因爲自己察覺了什麼他在躲避。但有一種感覺,這個人認識自己,他一定爲了一些事情來到這裡。
他是誰呢?爲何自己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胡楊林沒有立刻離開,他一邊環視四周,一邊認真回憶,一般只要他見過的人不可能被他忘記,但這個人是誰呢?
店門外,一個老漢卷着褲腳拉着一頭牛走過,胡楊林看了他和他的牛一眼,老漢目光呆滯,只管緩緩的拉着他的牛往前走,似乎沒有注意到胡楊林,牛就是一頭普通的黃牛,夾着尾巴緩緩的走着。
胡楊林回過頭,依舊看着手上的斗笠,但是那頭牛緊繃的繮繩和夾緊的尾巴卻一閃的出現在他腦海——剛纔那個老頭不是牛的主人!胡楊林扔下斗笠跑出店外,那個老頭和牛卻早已沒有影子了。
這條街拐角的樹樁上拴着一頭牛,站在一旁的男人早已換了裝束,他默默的看着胡楊林消失在街角,又思索了片刻,便順着這條衚衕向更深的地方走去了。
城外另一座小酒樓裡,坐着一位高個子青年,因爲坐在裡間,所以看不清他的長相,一個似乎是僕從的人坐在他對面。
“大考將近,人流密集,咱們此刻進京是最好的時機。”
高個子點點頭。
“只是你確定他會來?”
高個子沒有回答他,只是說:“我們去暖院故地看看。”
那個僕從打扮的人搖搖頭:“您不能去,許多人都認得您,小的走一趟好了,還請稍安勿躁。”
高個子思索片刻,表示同意,那個僕從樣子的人這才走了出來,伸了個懶腰。這人瞧着三十出頭的樣子,長得挺好,就是皮膚比京城的人黑了許多,臉上笑嘻嘻的,看不出是個讀書人還是個生意人,腰間有一個銅酒壺,走出酒樓的時候他拿起來嘬了一口,似乎是好酒,他的臉黑中透出紅來,頂着秋末的日頭,那人擦了一把臉,混入了人羣。
胡楊林終究沒有找到那個人,也沒有能想起那個人是誰,只是想起來似乎見他的時候像是也有魏池在場,只是應該沒有做過正式的介紹,並不知道他的名字。既然得不到答案,胡楊林只能暫且將他擱到一旁,把手伸進懷裡去摸那個手帕包,想着乾脆在回去前把這東西處理了。
但摸來摸去竟然找不到了!
是跑丟了?
胡楊林想着回頭去找,但又想着找來何用呢?既然如此不如順其自然吧,但心中卻有種黯然所失的感覺,加上剛纔的事情更加揮之不去了。
陳玉祥在說服太皇太后延緩婚期後便不再來陳熵這裡幫他看奏疏了,即便要來都往往在夜裡,過了幾日,陳熵便發覺他皇姑姑似乎在躲着魏師父,而魏師父似乎也在躲着她,陳熵本想問個所以然,但他現在畢竟是個快娶親的人了,有些事情瞭解了一二,這些問題就不好問出口了。
太皇太后對於陳玉祥突然轉變的態度有些愕然,她專程問了如意,但如意顯然已經被打過了招呼,支支吾吾沒有說出個所以然,她又一貫是個沒有太多主意的人,只好就此作罷,依照陳玉祥的意思等大考之後再說。只是不知道新科學子中能不能出現陳玉祥心儀之人。
大考如約而至,本年的題目是“法象莫大乎天地”,“莫大乎聖人”。
這兩句話出自《易經》,作爲考題並不算刁鑽,魏池拿了這題目給戚媛看:“若是你寫,你要怎樣做這篇文章?”
戚媛雖然讀書頗多,但是並沒正經備考過科舉,看了半刻才說:“這兩句話看來,我一定會寫若孔孟之道列爲君戒臣訓,克以致用,則四海昌盛,君臣可求道於聖人。”
“然後呢?有沒有別的觀點。”
戚媛又想了片刻:“這兩句話難不成還有別的意思?”
魏池嘆了一口氣:“我初看這兩句話和你想的就一樣,這題目雖然避過了刁鑽,但未免把出題者的意圖暴露得太明顯了。出題一般都要避免如此,要不然大多數考生都會立意相仿,選出來的就只是文筆的差異了。”
戚媛點點頭:“的確如此,雖然我並未留心過科舉,但你這樣一說我似乎懂了,只是這題爲何會出成這樣?”
“看來林孝雖然走了,接任的李乾煬並不算盡職盡責。”
“你作爲皇上的老師,不提些建議?”
“哪像你想得這樣簡單,”魏池笑道:“在殿試前這題目只有出題官和皇上知道,我是大理寺的,根本不可能看得到的,若有人泄了題,這可是殺頭之罪。”
戚媛不由得感慨:“小時候聽了個戲文,說是個女子爲了救夫君就女扮男裝去考試,中了個狀元回來,看來這真不大可信。我自認讀的書不算少,但要讓我做個科舉文章那就要出醜了。哪個女子能像你一般,天時地利人和都能佔了。”說罷從書案上拿起一本奏疏:“其實但讓我看這些我都覺得皇上真是不易做,你瞧瞧這些奏疏,裡面什麼都有,一個人的話哪能知道得這樣多。”
“所以纔要司禮監啊。”魏池雖然在和戚媛閒聊,但其實是忙裡偷閒,她每天白天要用大半天讀寫大理寺的文件,還要從傍晚看陳熵那邊分過來的奏疏到深夜,裡面的事情又雜又多,還有內閣的批註,弄的她這個翰林院學士都要崩潰了。
“皇上還是不願意重整司禮監?”
魏池搖搖頭:“別看皇上年紀不大,但是並不好相勸,估計年內是不大可能了,我看皇上是準備先把這次大考弄過了,先選拔重編外朝的臣子,然後再抽出手安排人進司禮監。只是我怕這樣的考題選出不太多的人才,屆時可能要讓皇上失望了,”魏池說着拿出一本奏疏:“我又怕最後司禮監也拿不出像樣的人來。”
戚媛接過一看,不禁失笑:“這不是你上的麼?”
魏池無可奈何:“這個呂敬啊!人是個好人,但真不知該怎樣說他,這種事情都發生了好幾次了,我看即便是有心推他做掌印太監,他都不見得合適。怨不得皇上,這真是無奈。”
“可憐我都被殃及做了你的書童了。”戚媛揉了揉手腕,但是把這些奏疏搬來搬去都費了許多的力氣。
“等皇上大婚就要放假十日,到時候我好好補償你,一定帶你去騎馬!”
“你可不要食言纔好。”
“怎麼可能,除非皇上不結婚了。”沒有旁的人,魏池偷偷開了個大逆不道的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