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正隆二年】
不出所料,佳興勉強撐了一個月又十天,漠南騎兵攻陷了這座北方第一大城,出乎所料的是,漠南騎兵以刀劍屠戮了全城。不過這個血腥的消息還未傳到京城的時候,城外的百姓早已倉皇失措。和封義不一樣,京城外綿延數百里都是豐饒的鄉鎮,更有許多王公貴族的別院豪宅,人口更是數以十萬計,魏池一想到這些人會統統涌入京城就不能理解要以怎樣的方式管理好整個京城。
餘冕並沒有將整個計劃托盤而出,他是兵部堂倌,他已經拿了內閣的披紅到兵部去調兵遣將了,走前只是囑咐魏池陪着毛以宣查看城牆。圍着京城走一圈都要花一整天,魏池每天都陪着這位毛將軍看城牆。毛將軍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差,一邊看一邊還能講講笑話,魏池的心境卻涼淡了許多。
“魏大人,您說餘大人會派我倆幹啥?”
魏池看着那些帶着大包小包涌入京城的百姓,心焦不已:“死戰唄。”
“怎麼個死戰法?”毛以宣挑了挑眉毛,拉起了繮繩。
魏池也放緩了步伐:“我不算是個武將,但經歷了封義之戰。所謂守城,即是如若身處絕境,亦需堅守,萬勿輕言放棄。說來輕鬆,實則艱難,待到兩軍皆到睏乏之時,就是死戰。”
“我算是個武將,但卻從未經歷過真正的戰爭,我倒是挺嚮往一場死戰。”
魏池笑了:“我就怕等不到死戰的時候,你看,京城外的數十萬百姓都涌入京城避難,餘大人仁慈之意我能領會,只是怕好心會辦壞事。京城內有幾十萬百姓拖累,城外卻是精兵銳將,勢力誠然懸殊。”
“其實我很敬重您,”毛以宣面露蕭瑟:“我認識杜莨。”
“!”
看到魏池驚訝的樣子,毛以宣嘆了口氣:“我和他年齡相仿,我們相識很令魏大人驚訝?”
“不……”魏池看向遠方:“太久沒有聽人提及他的名字了。”
漫漫的人羣蔓延到大地的盡頭,百姓商戶們帶着他們的糧食匆匆趕路,一恍惚覺得像是許多年前的漠南都城,那種恐慌令人熟稔。魏池理解餘冕讓自己帶着毛以宣看城牆的用意,畢竟只有打過仗的人才知道這一圈圈看過去要看出哪些名堂。但對於這場戰爭,魏池少了些當年的激情,她真切的感受到了恐懼。這些從她面前一波一波走過的百姓,看上去都是一樣的無助。如果是在六年前,魏池一定會贊同餘冕的做法,用京城的城牆保護這些手無寸鐵的婦幼。但是這是在六年之後,魏池感到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極度複雜的人,一方面冷酷的判斷着這些災民將會帶來的風險與破壞,另一方面又像一個老道的政客一樣曲意迎合着自己的上司和所謂道義的規則。
“如果漠南人押着一羣百姓前來打頭陣怎麼辦?”魏池指着正北方。
“哦!哦?!”毛以宣顯然沒有想到這樣慘烈的場景。
“屆時不會再有時間供我們爭吵,餘大人沒有打過仗,但是他很有才華,所以纔派我們兩人出來巡視。我們現在就得把可能會出現的爭吵都吵清楚,真正站在陣營前的時候,我們得意見一致。如今朝中缺的是將領,但是並不缺人,我們的行爲稍有閃失便會引發口頭上的混戰。餘大人會去讓他們閉嘴,但是我們之間不能出現間隙。”
“這樣說來,魏大人是準備認真參戰了?”魏池之前雖然首肯,但是並沒有任何意見提出,毛以宣以爲這是餘冕要他們巡城的主要原因。也許他猜的不錯,魏池的確需要思考的時間。
餘冕是一個強大的支撐,魏池寧願相信值得一搏,但是她需要提出一個特殊的條件,經過近一個月的瞭解和思考,她做出了抉擇:“是的,我會認真參戰,但是有一個條件——送我的所有家眷去南直隸。這個提議你要和我一起去提。”
“?”毛以宣有些憤怒:“我們現在就要開始爭吵了?”
“沒有爭吵的餘地,你必須要支持我。”
“餘大人才下令,全城所有官員家眷不得離京!你這樣做是動搖軍心!”
“是的,這樣做的確會動搖軍心,但是這是我參加戰爭的必須條件。”魏池頓了頓:“如果不能滿足我的條件,我也盡到了我的職責,陪您足夠詳細的瞭解了城防的情況,並給足了提醒,您一個人也可以嘗試死戰。”
“那我也提同樣的要求,你也支持我麼?”
“不會。”魏池冷冷的迴應。
“……”毛以宣冷笑:“魏大人,您的脾氣可真是令人不快。”
“可惜你沒有別的選擇。”魏池沒有任何表情:“如果沒有我,你很快就會死。”
“並不是你纔有家眷,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有!”
“我說得還不夠明白麼?”魏池抿了抿嘴:“我用我的能力爲我的家人換取特權,不容得和你商量。”
餘冕對這個非分的提議並沒有太多的異議,這位以正直著稱的大人在關鍵時刻總能保持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理性。毛以宣指着魏池的背影,難以掩飾憤怒:“竟然公然違抗大人前天才頒佈的法令!”
“他沒有公然,他是私下的。”餘冕笑着拍了拍這位憤怒的將軍。
“性格真的是非常乖張!”毛將軍繼續咬牙切齒:“末將一人也能擔當大任!不需與他同行。”
“若果真如此,將軍還會委屈自己與他一同前來?”
“……”
“息怒,不要怪他,我這次可是把他逼急了。”
毛以宣做個一個無奈的怪相:“餘大人,剛纔魏大人問在下,說如果漠南人押着百姓打頭陣怎麼辦?魏大人,真的會對百姓開炮?”
“他問了你這個問題?”餘冕並不驚訝。
毛以宣點了點頭。
“證明他的確對漠南人很瞭解。”餘冕表情泰然。
“我不會對百姓開炮的!”毛以宣被這態度搞得有些不知所以,但是他決定要擺明自己的立場。
“不要小看我們這些文官,”餘冕笑了:“對於戰爭的經驗有時候並不來自自己是不是武將,我爲官的前幾十年,都在京城外。雖然沒有指揮過任何一場戰鬥,但你回憶洪武初的那幾年。那是個動盪的年代,我從爲官的第一天就在經歷戰爭了。魏池是個有才華的年輕人,不過也許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他對戰爭領悟遠高於他所具備的其他才華。他已經經歷了他應該經歷的一切,你要做的就是相信他,他能想到漠南人的計量,就一定有不對百姓開炮的辦法。”
在毛以宣對魏池半信半疑的時候,漠南的鐵騎正奔馳在來京的路上,魏池手上的特令也不過是一閃而過的生機,從兵部出來,魏池便立刻往家裡趕。這個月,魏府上的人習慣了魏池半夜出現凌晨離開的狀況,對於飯點兒準時回來的情況一時有些不明緣由。
魏池沒有多說,將所有家人召集到了一起:“即刻準備出城。”
戚媛不解:“已經全城宵禁了,更何況我們是官家的家眷,都已明文不得離京的。”
“這是特令,”魏池把這份珍貴的文書交到陳虎手裡:“陪同夫人前往南直隸,不要磨蹭了,收拾東西!細軟只帶銀兩,換洗衣裳,多備些乾糧,一個時辰後就出發。”
東西很快便收拾好了,陳虎和劉伯駕車,珠兒、梅月和戚媛坐在車裡。劉媽執意不走,魏池也沒有時間再勸,他要趕在關城門前送他們出城。一路上,京城的街道旁坐滿了休息的人,戶部的人正在各處搭着棚子,送粥飯的車輛穿行其間。餘冕爲官幾十年間多次前往全國各地賑災,這樣的事情佈置得井井有條。爲了防止城外的糧食爲敵人所用,餘冕專門下令,要求所有京城的百姓必須儘可能的負擔糧食,以自己所帶的糧食換取官家的粥湯。
領飯的百姓們從這輛黑色的馬車邊經過,因爲魏池專門命人把一切府上的標示拆掉,所以沒有人發現這是官家的車子,當他們順利到達南城門的時候,守城的將士認出了魏池,行了一個禮。
魏池這幾十天都在巡視,他們的長官趕緊出來打招呼。
魏池遞上了餘冕簽署的文件。
這位長官不免緊張:“大人,您知道的,任何人不得出京,這文件……這……”
魏池收回文件將它摺好,還給陳虎:“這車上的人是錦衣衛的人,不要多問,開門即可。”
“哦!”守城的將領恍然大悟:“小的多嘴了,大人請。”
戚媛坐在車內,對外面的話語聽不真切,只是感到車子短暫的停頓後又移動了起來,而車下的路似乎變得有些顛簸了——到了城外了?
又行進了一刻鐘左右,車停了,魏池掀開車簾,一股風雪捲了進來,外面已是全黑。
“去南直隸,京城之後有惡戰,沒有我的信,任何情況都不要回來。”
“老爺,您不和我們一起走麼?”梅月又驚又怕。
魏池沒有理會她,放下車簾,準備上馬回城。
“等等!”戚媛踉蹌的跳下車,拉住了魏池的繮繩。
天是漆黑的,只有馬車上的一點燈光映出了戚媛的臉。
“我!”
魏池感到戚媛緊緊的握住了自己的手。
“這種時候,你應該……讓我陪在你的左右!”戚媛哽咽得難以繼續。
“不,”魏池摩挲着她的手掌,堅定的說:“京城太危險了。”
“但是現在!你要離我而去,我怕……永遠也見不到你了。”戚媛泣不成聲:“哪怕是死,我想和你在一起。他們是無辜的,讓他們走,我和你回京,要不然你和我們一起走。”
“你要相信,我不是一個會輕易死掉的人,我必須得留下,我有責任,相信我,我會來接你的。”
“不!不!”戚媛拽着魏池的手腕,失聲痛哭:“我不能失去你,我只有你,我不怕死,可是我怕失去你,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看着我,”魏池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我一直以來都爲自己活着,但是,如今,我爲你而活,我會一直爲你而活着,相信我。”
相信我……
馬車上豆大的燈光瞬間就被黑夜吞噬了,漫天的大雪嚴嚴的向地面壓迫而來,魏池仔細聽着漸漸遠去的細碎馬蹄,心中的落寞變幻成了一種淒涼的暖意。大戰在即,恐懼總讓人徹夜難眠,但這一刻,恐懼似乎消失了。
我似乎從來沒有爲了活着而活過,魏池自嘲的想,剛纔那是出於安慰的說謊吧?自己似乎最不曾憐惜的就是自己的性命。王允義是因爲這一點而對自己着迷麼?他敏銳的覺察到了自己那種藐視死亡的野性?
我這次會死麼?
魏池驅動馬匹慢慢走在回京的路上。
戚媛,其實我不知道,我唯希望你能平安,不要經歷我經歷過的那些流離失所,不要再經歷我那樣的艱難選擇。
我怕你看到我血腥殺戮的樣子,怕你看到我做出的殘忍選擇,我想,我想……
南城門沉悶的轟鳴打斷了魏池的思路——一切又開始了。
“魏大人。”
魏池看到胡楊林,有點驚訝,雪太大了,若不是他主動開口,魏池根本認不出這個人是誰。
“都走了?”胡楊林用的是公事公辦的口吻。
“嗯。”魏池這才感到氣氛有些奇怪。
守城的官兵退到了一旁,讓出一條路來。
直到走到一個僻靜的巷子,胡楊林才責備的問:“你送誰出城了?爲何謊稱是錦衣衛?”
“有人來問你?”魏池沒想到會有人因此起疑。
“錦衣衛出城怎麼會憑兵部的文書!”胡楊林氣不打一處來。
魏池這謊撒的確實不高明——錦衣衛又不歸兵部管,從來都不用向兵部要文書的,而且錦衣衛爲何要派他護送人出城?還真當錦衣衛都在北伐裡死絕了?
想必她纔出城,那位守城的官員就想明白了,趕緊報給了北鎮撫司,北鎮撫司如今只有胡楊林一個人當值,要不然,這個事情難免被捅出來。
“我送家眷出城了,兵部的文件是真的,只是我承諾這件事情秘密辦理,所以就編了個謊,我只想着沒人敢查你們錦衣衛,這就,”魏池驚魂未定的擦了把汗:“幸好有你。”
“……”胡楊林臉上的驚訝一閃而過,瞬間又恢復了平靜:“送走了就好。”
“……”
“魏池。”
“嗯?”
“我喜,”因爲京城的宵禁,站在黑地裡的兩人只能聽到馬蹄磕磕的扣地:“我,希望你平安。”
“我這方面真的缺腦子,”魏池自責的嘆了一口氣:“要不是有你,我這次可真是沒辦法給出個交代了。我當時也想了伯父伯母,但,但這次真是能力有限,我真感到慚愧。”
“我怎麼會爲了這種事怪你,我瞭解你,有她們在,你打不好這場仗的,送她們走是爲了其他人好。”
魏池不知道胡楊林是怎樣想出了這樣一個蹩腳的理由,爲自己可恥的行爲找了個解脫的藉口。
“我,”
“快回去吧,不送你了。”
京城提前入睡了,他似乎並沒有被數十萬入城的災民所驚擾。雪安靜的飄落,似乎可以預測一個清澈雪白的清晨,敲更的人,巡邏的人,有條不紊的進行着自己的工作。在擠滿棚戶的大街小巷中,能獲得安寧的地方不多了,在這個偏僻的巷子裡,沒有人理會誰在哽咽,即便有人聽到,也會以爲這是常見的離別。
還有多少天就會在醒來後發現兵臨城下?是不是就是明天?
正隆二年,正月十二,浩浩蕩蕩的漠南騎兵抵達京郊。
餘冕親自上陣,這一天正晴,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可以看到大地盡頭的躁動。這一個月,毛以宣將五萬農戶訓練成了可以聽從命令的民兵,魏池主導各類軍工部署,所有火器槍械已經調配待用,八百錦衣衛協同五城兵馬司聯合戶部、內閣維護京城治安,運營錢糧,三萬精銳守軍由余冕親自領軍,其餘百官依舊每日入宮面聖,不得懈怠本職。
城外,漠南的騎兵距離京城還有不到五十里路。沃拖雷有理由幻想當年王允義兵臨漠南都城的那番場景,如今的逆轉有着難以掩飾的仇恨。
狂傲無理的齊國,我是不是可以讓你品嚐一番被侮辱踐踏的滋味?
沃拖雷在北伐之初,並沒想過要取得這樣大的勝利,他原本的計劃是趕走那個狂妄的齊國皇帝。但是這一次,運氣好得有點過了頭,當他攻克封義,見到冰封的大箐湖時,他明白機會到了。並不是只有陳鍄纔有征伐四方之心,這顆貪婪的心同樣在沃拖雷的五臟六腑間跳動。
“前面就是齊國的首都,酋茲,你來自偏遠之鄉,可以去打個頭陣,要知道,這裡的鄉鎮都比布爾郭圖的都城還要繁華。”
酋茲對自己的名字還不夠習慣,當這位尊貴的漠南王友善的和他搭腔的時候,他依舊愣了一愣纔回話:“陛下說的是。”
酋茲.莽古爾泰,這是漠南赫赫有名的貴族的姓氏,但這位青年顯然擁有的時間並不算長。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別人稱他爲澤敏,他的部落布爾郭圖在十年前被沃拖雷剿滅,這位淪爲奴隸的青年憑藉他卓越的才能成爲了士兵,最終在一次又一次的征戰中,用血與命換來了自己尊貴的姓氏。
“當然,財富僅僅是一部分,我不是一個喜歡恪守規則的人,我希望你不要辜負我的希望,如果你能但當起這個姓氏,我會一手扶持你成爲莽古爾泰家的家長,即便他們和你沒有任何血緣。酋茲,我那位妹妹是欣賞你的,我希望這一戰之後,你能擁有配得上她的榮光。”
“陛下,我一定不辜負您的期望。”
“哦,對了,忘了告訴你,在那座城裡,有一位我的老對手,當然,現在他是你的對手。”沃拖雷頑皮的聳了聳肩:“這個人把我堵在封義城前堵了一兩個月,如果不是他,我早就在中原當皇帝了。更糟的是,我妹妹似乎對這位漢人有一些超乎友情的情誼。”
“您是說,之前守住封義的那位守將?”
“是的,他叫魏池,是個不錯的小夥子,我這次一定要終結他的好運,將他和他的城池一同碾碎。”沃拖雷朝着遠方朦朧的宮殿:“就像佳興城,變成一座華麗的沒有活人的城市。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