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建康六年】
上了小馬車,魏池背過身子等耿韻眉換鞋。換好了鞋子,耿韻眉鬆了一口氣:“做男人也挺有趣的,就是鞋子難受些。”
魏池笑了:“覺得那位林二公子如何?”
耿韻眉紅着臉不言語。
“長相如何?”
“不討厭罷了,”耿韻眉撅撅嘴:“但是也沒有覺得好。”
“我覺得倒是很好,有見識有主見。”魏池認真的說。
耿韻眉不搭腔,只是垂了頭默默的坐着。
魏池望向窗外,陰沉的雲緊緊的捂着這座城市。突然想起了去年春天的那場大雪,他和耿炳文坐在聽潮小築,漫天的寒冷和寂寞融合了失望絕望無望,融在酒裡,裹在身上。
馬車平穩的停在了小黑門前,陳虎輕輕的吆喝了一聲。魏池回過神來,耿韻眉也似乎才從發愣中回過神來,依舊是愁眉不展,抱歉的衝自己笑了笑。原本是平靜了,魏池覺得這一笑又將心揪了起來,拿在手中的包裹不知是該遞過去還是放下。
“韻眉相信哥哥麼?”魏池最後這麼問。
耿韻眉點點頭。
“你看,”魏池從懷裡掏出那把摺扇:“他一定是個懂得珍惜你的人,他讓我答應他要成全你。”
“是那位林公子讓小魏哥哥轉交給我的?”耿韻眉不解其意。
“是讓我轉交給小書童的。”魏池笑道:“他說小書童氣質不俗不媚,若以後有不如意的事情,讓我記得要成全他。”
耿韻眉心中一酸,木木的任魏池將扇子塞到她手中。
“眉兒……幸福是門學問,”魏池緩緩的說:“咱們中原的男男女女爲她定下了那麼多條條款款,看似死板卻又是有用的。那林公子是個懂這門學問的人,眉兒只要嘗試着覺得他好,他便會真的好。漠南有位高士對我說,這幸福有十分,你出一分,他願意出九分,那就是圓滿。林公子是個出得起十分的人,眉兒如此聰慧,想想便能明白。皇室也罷,貴族也罷,做了這個媒人是有自己的主意,但這不也是一種緣分麼?眉兒知道哥哥我也不是省事兒的主,若那林公子真不是良人,哥哥不會如此勸你。”
耿韻眉自然知道那公子不是壞人……只是……
“林公子也說了,合則聚,一切全看眉兒的心思。”
“小魏哥哥……”耿韻眉嘆了一口氣:“女子不似男子……這一輩子只能選一次。”
魏池一時語塞。
“小魏哥哥,”耿韻眉收拾了沮喪,微微笑了:“許多年後……哥哥會記得有這樣一個妹妹麼?”
“自然會的。”
“……那妹妹就十分知足了!”耿韻眉奪過魏池手上的包裹,跳下馬車,倉促往那黑色的門去了。
魏池聽那門栓砰的撞響,匆忙掀開車簾,卻只看到一片寂靜的街角,雪花靜靜的落着。
“回吧。”魏池愣了一會兒,說。
轔轔的馬車聲終於遠了,耿韻眉抱着包裹躲在門後,淚盈滿面。
入夜後,耿炳文才疲憊的回了後院:“你吃過了麼?”
蘇氏過來接過外衣交給丫鬟:“和母親一處吃的,眉兒今天從馮家回來後不大舒服,早早睡了,我方纔去看了可能是着了凍,找醫生來看過了,說是無礙的。”
馮家是耿炳文母親的宗家,韻眉也時常去拜訪的,耿炳文想她得了這幾天的假定是要出去透透氣,也沒多問,只是拉了蘇氏的手:“莫要累着了,這幾日也有她人幫襯着,後面若是忙不過來就招呼我回來。”
蘇氏看丫鬟在偷笑,忙抽了手出來:“哪有忙不過來的?”
丫鬟裝作沒看到,換了乾淨衣裳放了,便退了出去。
“院裡的事情可是要忙到臘月二十九?”蘇氏親手端了暖好的粥茶果品過來,盛了一碗素粥端到耿炳文手裡。
“今年的許多事情都拖沓了,許多東西送到禮部都沒能及時返還,不過我倒不是太忙,院裡也都多體諒着,二十九那天就是早到一遭罷了。只是宮裡的帖子什麼的都還在擬定,我們家拖了這麼久,看着要過年還是儘快辦妥了的好。”
蘇氏聽到‘宮裡’二字,忍不住心中難受:“那天也都是我不好,要不是受了風寒也不至於要在宮裡過夜,勞煩了太妃不說,小姑子的婚事也這麼糊塗的定下了。”
耿炳文緩聲相勸:“眉兒終究是要嫁人的,林家也非不可。”
蘇氏搖搖頭:“都是我,若是當年早些安排下,也不會如此不中意。”
耿炳文嘆了口氣:“也是怪我,心迷了竅,一心想着魏池功成名就回來,風風光光的讓我主持婚禮……誰知……”
蘇氏合抱了雙手:“我本想……我本想若是他和她說一說,若真的郎有情妾有意,我不防年前再進宮求太妃一次……可你那個魏兄弟怎麼不開竅似的?”
耿炳文放了手裡的素粥:“求也無益,若是太妃能做主,她如此疼愛眉兒豈會輕易地許了?魏池倒不是個木訥的人,他何曾不懂這些?那天他必定是勸過眉兒……他,我還是瞭解的。如今的林家如日中天,耿家也罷,王家也罷,胡家也罷,軍閥世家也好,將門世家也好,終是要如風而逝的。胡家如今有貴妃在,自然不容家族受疑。今年春天便是秀選,耿家適齡的便只有眉兒,如是我家參選豈有不中的?如此太妃便是有了臂膀,她豈能安心?又如林家,林世友和林孝是同宗的兄弟,林孝和二叔也算是親戚了,許了這門親事,林家得了好處,胡家少了擔心,就連我們家也得了甜頭,只是苦了我妹妹。也是造化弄人,林林總總什麼都料到了,卻沒料到我不求名利,不過是希望我妹妹嫁個心意的人呢?”
蘇氏聽耿炳文口氣越發自責,忍不住反過來勸他:“……也不怪你,也不過是有緣無份吧,天意,誰又知道呢?只是魏兄弟也不小了,他又沒個親眷,以後又能夠的,也爲他成全了纔是。成全了,也是美事,兩樁美事。”
兩樁……從此便是路人。
臘月掃宅,天還沒亮,雪白兔已經不再了。
臘月是歡騰前最後的繁忙,但這也是下面管事的在忙了,按照舊例,過了臘月二十五皇宮的正主就閒了下來,秦王回來后皇上將最後要忙的也堆在二十五前了結了。皇太妃文氏是皇上和秦王的生母,這位太妃和先皇后王氏幾乎是兩類人,王氏威嚴精明,果敢思捷,但也因爲太過鋒芒最後落了個難以善終。文氏柔柔弱弱,養大了一雙兒子,最後無心插柳成了皇宮中最尊貴的人。文氏最心疼的便是秦王,也不顧該或者不該,只是要求秦王夫婦兩人都入宮住到過完年,皇上也就隨了孝心。
前方也終於有捷報傳來,文皇太妃攜着秦王妃的手說:“你也不勸勸你家的?!”皇太妃努努嘴:“快給他看看。”親王妃周氏笑盈盈的將一封文書遞給秦王:“……不知道讓母妃開心就罷了,反過來還要母妃哄你來着。”
秦王不解其意,接過文書一看才知道是封戰報,王允義終於是攻克了多倫,現在是在衢水附近。秦王笑道:“母妃勞心了,兒臣不孝。”心中卻有些不安——這事情是自己做不了主的,皇兄到底是想要如何?
秦王捧了一杯茶起來:“多時不見皇兄,也很想,母妃覺得何時去見皇兄合適些?”
皇太妃假裝苛責:“你看看!本說給他看了他便寬心了吧?可竟然藉此要走了?氣得我……哎呦!”說罷錘着心口。
秦王趕緊放了茶:“母妃恕罪!”
皇太妃撲哧一笑:“你這個混兒子,不懂孝心的!就勞你陪陪老婆婆我!你皇兄要陪着皇后用了晚膳纔回來,到時你自去找他,我不攔你!”又嘆了口氣,拿了果子點心給秦王妃:“多虧娶了個乖巧的媳婦,比兒子好了百倍。”
秦王妃乖順的笑了:“熵兒、崆兒做了文章,媳婦陪母妃去看他們。”說罷對秦王做了個眼色。秦王也不得不一笑,想到王妃在京城持家的種種操勞也就將那急躁放下,上前一步扶了皇太妃的手,往內殿暖閣的書房去:“可是要看看,若做的不好,母妃可要入當年罰我一般罰他們。”
皇太妃哈哈的笑了。
陳崆是秦王世子,陳熵是皇長子,陳家的這一輩都還很年輕,後一輩的都是些小娃娃。因爲秦王常年留在邊關,皇太妃便時常讓秦王妃攜他進來玩耍。到了讀書的年齡,也就和陳熵一處作息了。
“兩兄弟好的就跟你們哥幾個當年似的。”皇太妃心滿意足的說:“看到孫兒一輩,倒也是知足了。”
暖閣裡頭,陳熵和陳崆兩兄弟正畫着花燈玩兒,這些花燈是宮人特地備好的素胎,專供作戲的。陳崆不過五歲,也漸漸懂得了事情,開始知道思念父親了。突然看到父親、母親、皇祖母都來了,欣喜得忘了穿鞋,撲的跑了過來。
皇太妃摟了小孫孫:“去看看你父王吧。”
秦王抱了兒子在手上:“長大了。”
陳熵要大三歲,恭恭敬敬的過來行禮:“王叔好。”
秦王也抱了陳熵在手上:“讀書可好?”
陳熵一一答了,秦王聽他言之成理,心中十分高興:“畫了什麼燈?”
陳熵畫的是一匹馬,新近學的畫馬正巧用上,陳崆看父親問話,也忙讓丫鬟拿了自己的來,卻看不出畫了個什麼。
“喇叭花……”陳崆邊說邊比劃,秦王忍不住一笑,抹了抹他額頭上的硃砂。兩個孩子難得機會撒嬌,都坐在秦王腿上不下來。皇太妃就講這兩個孩子的趣事兒,末了突然嘆了口氣:“……就差老二家的……”話還沒末,覺得失口了,秦王妃見皇太妃面色尷尬,趕緊將話題岔開:“是到用膳的時候了。”
晚膳的時候,陳崆十分得意,滿嘴父王父王的叫得歡,陳熵笑嘻嘻的看着他,似乎挺享受。秦王避過那孩童老道的眼神看往別處,只覺得着孩童脫骨於皇兄一般,連那眼神都像極了。
過了晚飯,又玩了一會兒,皇太妃看兒子似乎是坐不住了也就不再相留,挽了秦王妃的手帶着兩個孩子休息去了。夜色陰沉,秦王回頭看了那溫柔的一幕一眼,要了外衣,向着黑暗寒冷而去。
陳鍄近幾日很是勞心,正命宮人拿了皇長子的課業來看,準備檢閱完畢就提早休息,卻聽到通報的宦官說秦王求見。陳鍄雖然也是一年沒見過陳宿,但想着這時辰依舊覺得有些怪,遂合了手上的臨書,宣秦王覲見。
陳鍄很白,陳宿很黑,這兩個曾經很像的兄弟現在已經面貌迥異了。
“皇兄。”陳宿行了禮。
陳鍄笑道:“怎麼這麼晚了還來?難不成是有什麼急事?或者母妃欺負你了?”
陳宿臉色依舊僵硬:“皇兄是領愚弟去正德殿,還是,”陳宿指了指屋內的宦官、宮女:“在這裡談?”
陳鍄被噎的一頓,只好說:“有什麼就說吧,西殿那邊還有人在忙,咱們過去反而鬧騰了。”說罷命屋內的人都退下。
陳宿掏出文件放在身邊的小几上:“王將軍已經攻下多倫了,皇兄要如何決策下一步?”
陳鍄飲了一口茶:“皇弟要想說什麼?”
“議和。”
“啪!”陳鍄終於暴怒,猛的將茶杯拍在桌上。
陳宿眉頭都沒動一下,端坐着看陳鍄發火。
“一年了!耗費了朝廷多少銀兩!議和?議什麼和?!”
“不議和便要大敗,”陳宿的語氣中聽不出喜樂:“如今玉龍、封義兩關守住已經不易,塞外再沒有兵力可以支援王將軍。而且攻下多倫已經是不易,王將軍怕是再經不住後續的折騰。與其放十幾萬人在塞外耗損殆盡,不如議和回朝。”
“損耗殆盡?”陳鍄怒火又上來了些:“朕正想問,好好地烏蘭察布怎麼就失手了??東部戰局大亂,究竟誰來負這個責任?!”
“當年定下着計劃的時候,和王將軍許諾的便是,只要他堅守住烏蘭察佈一個月,臣必定前來接應。可三個月也沒能攻下巴彥塔拉,王將軍手下區區十六萬人,強佔烏蘭察布近半年,這已經是奇蹟。如今能保全大部隊突破嫗厥律,攻克多倫,這更是奇蹟。回首前二十年,誰人能夠在這個防線前撈到過好處?王將軍並非要對誰負責,倒是臣該去負荊請罪纔是。”
“好好,就不說這個責任。”陳鍄勉強緩和了神色:“議和,朕要怎麼和內閣交代,要怎麼和六部交代?”
“勝敗乃兵家常事。”陳宿說:“臣去交代,當年議下這個提議便有臣弟一分,戰局上沒能及時援兵也算是臣弟一分。兵部也罷,內閣也罷,總歸是個講道理的地方,不能如此爲難王將軍。”
陳宿看陳鍄臉色不變,卻知道他的心開始動搖了。
“更何況不議和不行,這是現擺的難題,若是不議和,誰敢站出來勇挑重擔扭轉時局?或者看十萬餘的齊兵耗在塞外?”
“這事情……需要詳議……”陳鍄心煩意亂。
“皇兄,這事情自然要詳議,不過那是大臣們的議論,皇兄怕是要在今夜下定決心纔好,否則那十餘萬人,兩千高級軍官就當是送給草原了吧。”
陳鍄苦笑一聲:“……何至於大半夜來逼我?”
“失了這十餘萬人,怕是要再過十年我朝才能攢積起這樣一支力量,請皇兄慎重。”
陳鍄知道,若是這個皇弟說如此,怕是真要如此。不似大臣們引經據典高談闊論,他說是這般,多半是這般。王允義的死活自己倒並不在意,只是那十萬人確實是帝國的精英,自己苦心經營了五六年,外加上先帝的舊部纔到了今天的地步,撒手不要實在是不划算。但如果自己主導議和,這不能不說是自己登帝后的第一件恥辱,不論如今能夠怎樣粉飾,百年之後也定是個笑柄。
開疆擴土之王,或議和的大笑柄?
陳鍄看陳宿滿面肅然,突然覺得這些武將苦則苦已但終究是一句‘勝敗乃兵家常事’,也倒是佔盡了便宜!
陳宿自然十分了解陳鍄此刻的想法,心中只是一片的冰冷。
終於,陳鍄點了點頭。
“另有封義一事,”陳宿又掏出一封文書:“臣要舉薦幾個人。”
陳鍄笑道:“還真是沒完沒了了。”說罷拿了那文書來看。
紙上的許多名字都是封義的將領的,陳鍄指着許隆山的名字:“真要封爵位麼?”陳鍄對於世襲爵位十分慎重,他不吝嗇官位,但是不希望朝中再有世襲一說了。
“十分必要,”陳宿說:“否則封義軍心難穩,民心難平。”
“這事情是肯定要再議的。”陳鍄接着往下看。
陳宿這次沒有多說,只是點點頭。
看完了紙上的名字,陳鍄笑道:“怎麼不見魏池的名字?我以爲他會排在第一個呢。”
“臣愚鈍,他這個難題也解不了。”陳宿終於笑了。
“朕本想把他留在兵部,但是這也是不大好的。”
陳宿點頭表示認同。
陳鍄想到那個溫文爾雅的少年,覺得他能從戰場活着走出來真是件怪事!那天看他倒是變化不大,難不成在做文官?
“魏大人也能打仗……可見這世間沒什麼不能的。”陳鍄笑道。
“那日臣去解圍封義,看到了城牆上的魏大人,癱坐在地上,左手持着鋼刀,右手還提着兩顆人頭,不是看到了,真是難以相信。”
陳鍄一驚。
“封義城城牆都倒了,人心能夠不倒,魏大人要居首功。功在其次,他是個人才。”陳宿含笑:“所以,臣不敢妄議此事。”
作者有話要說:羣:??1361919o??大家可以歡快的激動的揮舞着皮鞭的討論劇情,在下常年強勢圍觀。
敲門口令:雅蠛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