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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正隆二年】
陳熵的詔書當然沒有能夠發佈,但這件事情卻沒能逃過秦王的耳目。這件陳熵認爲不足掛齒的小事令秦王大爲光火,幾乎是立刻寫信痛斥了胡楊林。胡楊林略感一絲委屈,因爲自己這個代長官不是主要管找燕王的事情?雖然錦衣衛是皇帝的近臣,自己卻和宮裡人不熟,這種事情自然是自己控制不了的。秦王可能是真把自己當成沈揚那樣的大人物來用了。
秦王當然並不止是口頭警告,在斥責的同時,立刻安插人手將胡楊林佈置到了宮內的人脈中去,胡楊林只好不得不成爲了“皇上跟前的紅人”。因爲陳熵的“警惕”,胡楊林不得不長時間被“安插”在他身邊,按照秦王的要求,把小皇帝的一舉一動都記錄在案,一旦有了“異常的舉動”,便要第一時間向邊關通報。陳熵並不反感胡楊林,他並不知道胡楊林背後就是秦王,甚至都沒有覺察到自己惹怒了皇叔,在他眼中胡楊林是那個和魏師父一起救他出來的人,是值得信任的。信任歸信任,胡楊林終究不像魏師父那樣是個有趣的人,陳熵看他悶悶的沒趣兒,便不大搭理他,慢慢的把他忘到腦後去了。
胡楊林站在御書房外面差點打起了瞌睡,便溜到小花園裡閒逛。以往,這裡總是宮婢穿梭,哪裡容得他這樣亂逛,現如今後宮正位暫缺,還要等年後纔會甄選宮女,這偌大的皇宮還很要冷清一段時間呢。
“啊!”胡楊林打了個打哈欠,嘴還沒閉上就被嚇了一跳:“公主殿下!”
“你平身吧。”陳玉祥早就看到他了,所謂旁觀者清,陳玉祥見這位新晉的錦衣衛指揮使每天盯得這樣緊,不由得多了個心眼。
胡楊林行了禮趕緊想要退下,陳玉祥卻示意他請坐。
“還不知道胡大人是哪裡人士。”
“臣就是京郊的人士,臣承了家父的軍籍,早些年是在王家軍裡做事,後來北伐回來便經沈大人調入了北鎮撫司。”胡楊林大概猜到了這位公主所想,於是便乾乾脆脆的都說清楚了。
“啊,胡大人蔘加了北伐啊。”陳玉祥不由得想到王允義:“本在軍中做得事情,怎又結識了沈大人,調入了北鎮撫司了呢?”
縱使陳玉祥久居宮中,她也知道錦衣衛的肥差可不是誰都能撈得到的,且沈揚和王允義本就不合,他怎會結識了王允義手上的小軍官並要把他調入自己手上呢?
“啊,當年在漠南,我大齊與漠南貴族舉行馬球賽,臣進了一球,沈大人便記住了臣,後來大人聽說臣沒有死在封義,便覺得這是個緣分,於是便調臣到了北鎮撫司。”
“封義打仗的時候,胡大人也在?”陳玉祥還不知道這回事,於是便壓抑不住好奇的心:“那一仗,我軍是不是特別英勇?”
“回殿下的話,那一仗甚爲慘烈。”
陳玉祥思索了片刻,還是沒有忍住:“聽說皇上的老師,魏師父,當年也在封義守城,不知文官是不是都要上戰場?”
胡楊林笑了:“魏大人當然上了戰場,說起來,援軍來的時候,大家都跑去迎接援軍了,就臣和魏大人坐在城牆上,兩個人滿臉黑乎乎的,那一刻臣可永遠都忘不了。”
“這樣說來,胡大人和魏師父算是生死之交了?”
“應當算是生死之交了,若不是如此,魏大人進宮救駕的時候也不敢叫上臣。算來,臣與魏大人結識了有六七年了。臣才見到魏大人的時候,他才只有這麼高呢。”沒想到竟然聊着聊着聊到魏池了,胡楊林一下子就打開了話匣子。
“那時候,他才從翰林院到兵部來,王大人指派臣教他騎馬,魏大人可真是個倔脾氣,偏偏選了個誰都不敢騎的馬,愣是在十天之內將那馬馴服了。馬倒是馴服了,滿身都摔的是傷,連拿筷子都拿不起來了。哎,看他是個讀書人,脾氣可不是一般的倔,又非要跟着學武功。”
“那魏師父也十天就學會了?”陳玉祥趕忙追問。
“那當然不行,這是要硬功夫的,不過幸好學了一招半式,纔出兵不久,魏池他們去探路的時候就遇到了伏兵,等我們趕到的時候,我看到他全身都是血,幾乎以爲他一定是快要死掉了,但幸好的幸好,我們趕到的夠及時,他沒事。”胡楊林現在都記得,魏池還沒說話就吐了一口血,當時他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和這位公主的表情一樣緊張得快要哭出來了。
“臣以爲,他是永遠學不會武功的,但是也許命運真的要考驗他吧,作爲一個文臣,他偏偏經歷了這樣多的事情,等我們到達封義,他的武功真的已經像模像樣了。”胡楊林心中不由感慨:“那一個多月的每一天,封義似乎都要被攻下了,但是似乎只要有他在,就能再捱一天,就這樣一天一天有一天,終於等到了援軍。記得有一次,我們從城牆上下來才發現,刀的刀口都卷得沒法用了,刀柄都砍鬆了,正想着要換一把,敵軍又涌了上來,就用着這樣的刀,我們整整支撐了兩個時辰,現在想來,真不知道是怎樣活下來的。”
胡楊林一口氣說了好些才察覺到自己失態,趕忙閉嘴。
“無妨,”陳玉祥沒想到這個人和魏池的關係這樣好,他口中的魏池是自己所不知道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讓自己心動不已,雖然很想讓他再多說些,但這樣也許真的很失態:“胡大人請忙吧,本宮要去見皇上了。”陳玉祥對他友好的笑了笑,努力壓抑了好奇的心,往書房裡走去。
胡楊林沮喪的垂着頭,後悔自己一時失言。
即將面臨大考的陳熵和呆在京城裡的學子一樣忙得焦頭爛額,陳玉祥進來坐了好一會兒了,他才發現。
“呂敬,你爲何不通報?”
“皇上,奴婢通報了的呀。”
陳熵撓撓頭。
“皇上,呂敬是通報了的呀。”陳玉祥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玉祥在笑,但臉上的笑容卻滿是疲憊。陳熵有些心疼,便放了手上的東西:“姑姑既然來了,不妨配朕出去走走。”
“好啊,”明明是個小孩子,卻要每天好幾個時辰這樣忙碌,陳玉祥真是非常擔心,趕緊站起來:“走,咱們到花園裡去逛逛。”
*月的天正是藍的時候,微風拂面,心情似乎應該如此景色般清爽。
“姑姑。”
“嗯?”
“父皇和父皇的兄弟們好麼?”
“啊,”陳玉祥覺得這個問題很艱難:“應該很好吧。”
“姑姑,您應該對熵兒說實話。”陳熵沒有兄弟,但是他能夠感覺得到自己應該和百姓家的孩子不一樣,如果他有兄弟,他一定沒有辦法像百姓家的孩子那樣待他。
“熵兒爲何會想這個問題?”陳玉祥停下來,看着陳熵的眼睛。
“因爲,”陳熵的眼中閃過一絲悲傷:“父皇曾經告訴過熵兒,熵兒已經是太子了,不應該再和姑姑走得那樣近。我明白父皇的意思,我便想,是不是在父皇眼裡,連皇姑姑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人。如果是這樣,那他還信任誰呢?”
陳玉祥心中一寒。
“如今,父皇已經不在了,我終於敢問出這樣的問題了,我不怕了。”
僅有在自己登基前的那幾日,自己惶恐,難受,像一個平民家的孩子那樣,但是當自己坐上了皇位,取代了父皇,惶恐難受之中卻似乎有一塊大石頭落地了。其實陳熵知道,自己絕不是父皇的首選,因爲自己是庶出的孩子,所以自己一直努力着,怕有一天父皇的選擇不再是自己,即便自己做了太子還是仍舊如此。這種冷漠根植在心底,壓抑得他不能自拔。
那父皇,你曾經是不是同樣痛苦?痛苦得連與你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的妹妹都不敢信任?
陳玉祥搖搖頭:“太祖皇帝一共有八個兒子,只有一個戰死沙場,然後就,然後就。”
因爲猜忌,太祖皇帝一共換了三次太子,其中有一次還牽連到了自己的兄弟陳禧,爲此他毫不猶豫的殺了與自己一同征戰多年的親弟弟,殺了自己寵愛的妹妹雍熙公主。直到這一次,才輪到了陳熵的父親陳鍄,自己那時還年幼,但她仍舊記得陳鍄戰戰兢兢的樣子,自己原以爲燕王早就不是太子的人選,陳宿是他的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他可以安心了,但是他沒有,即便是坐穩了皇位,他仍舊不遺餘力的要至燕王於死地!對於陳鍄來說,自己會不會和雍熙公主一樣,會以夫家的身份參與朝政,成爲他的心腹大患?
“幸好父親只有我這一個兒子。”陳熵露出了苦笑。
“啊!”陳熵嘆了一口氣:“姑姑還記得麼?以前魏師父帶着我疊紙蝴蝶頑,那時候真是快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快活。”
今天是個晴朗的日子,如果有漫天的蝴蝶,那真如那天一樣。陳玉祥笑着點了點頭。
“那姑姑相信魏師父麼?”
“這,”陳玉祥覺得若是以往,自己一定會脫口而出,但現在,她認爲應當想一想:“姑姑不知道。”
自己瞭解魏池多少呢?說不定遠不及他的朋友呢,自己又怎會知道自己應不應當相信他呢?
“熵兒會相信魏師父的!”陳熵的眼中透露出溫情與堅定:“也許帝王註定就是孤獨,但朕會相信一直陪伴朕的姑姑和救朕於危難的魏師父的。朕,絕不會成爲父皇那樣的人,絕對不會。”
“皇上!皇上!”呂敬從遠處跑了過來。
陳熵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雖然呂公公陪伴他長大,但是這位公公這種大驚小怪的性格令他實在不喜。
“餘冕餘大人病故了!”呂敬氣喘吁吁。
“啊,”陳熵冷冷的撇撇嘴:“周閣老怎樣說。”
“啊?”
“餘大人是朝廷重臣,他病故了,內閣怎樣說?”陳熵看他遲鈍的樣子,忍不住有些煩。
“啊!周閣老提議了人選接任,”
“不用了,”陳熵打斷了他的話:“餘大人安定京城,對社稷有功,即日安排厚葬,不過餘大人的職位是京城危情之中定了,沒有接任不接任的說法,原職位依照吏部的規矩選定,不用誰提議。”
呂敬不明白陳熵爲何要給他說這些,只是呆呆的站着。
陳熵竟然被他耗得沒了脾氣,只好給他解釋:“周閣了越了規矩,若他還想着要推舉誰,那朕便不會和他說這事,所以此次你代爲朕去轉告他。若他不明白,你提點提點他。”
看着呂敬跑遠的背影,陳熵苦笑:周閣老哪裡需要你提點?呂敬是個好人,但是真的是個笨人啊!
餘冕病故了,各懷心思的滿朝文武沒有幾個人真心緬懷他,倒是遠在異地的王允義忍不住感傷了好一陣。想到餘冕多年爲人,心中不由的敬佩。
“皇上竟然稱此禮爲厚葬,當真可笑。”
王協山感慨:“區區孩童哪裡能懂得這些?若不是餘冕,哪有他陳家王朝?話說回來,若不是餘冕,我王家何至於淪落至此。”
是啊,如果京城沒有餘冕,蟄伏多年的王家真的就等來了機會。秦王罷了,胡潤之之類更是罷了,即便是沃拖雷不過就是那般如此,這江山當真得異姓了。
王允義笑道:“兄長都快八十了,竟然還有如此念想。”
王協山不緊不慢了喝了口茶:“餘大人尚且遭遇如此,老頭子我如何不能存些念想!”
周文元沒有不臣之心,卻不如兩位王大人有涵養,他見到呂敬來回話便明白這些小皇帝不如他想得那般的糊塗軟弱,心中便以最勢利的方式權衡着起如何變個法子從餘冕的死中撈些好處來。
第二日,便有人上疏建議召餘冕之子進京任職,算是對餘大人的撫慰。
到此,便有個別老大臣看不下去了,餘冕的人品在朝中頗有佳評,雖他從不與人結黨,但斯人已逝,竟然還有人算計着要拿他的後人做籌碼,這當真是有些令人看不下去了。
已經離官的楊審筠甚至直接寫了一封信痛罵了周文元一頓。周文元沒有搭理他,卻沒料到楊審筠早料到他臉皮厚,命人抄了一份傳給了京城的太學生,正恰逢大考,京城滿是學子,一時間傳的沸沸揚揚。
鬧得不可開交之際,陳熵便只好求助魏池,魏池卻正在被這件事情纏得焦頭爛額。不爲別的,正爲他自己調入京城的兩位學生:衛青峰、顏沛偉。這兩位如今都是言官,正爲着這個事情參周閣老呢。魏池知道周閣老是扳不倒的,但這兩位上疏前並沒找自己打過商量,如今可好,周閣老的人滿朝都是,即刻吏部就發了令,要趕兩位回去當縣令了。
“皇上,此刻唯有按兵不動,”魏池認真的想了想:“內閣本就負責國內各項大事,如今又沒有真正的司禮監,餘大人剛去,顧命大臣尚且難以與之抗衡,不如靜觀其變,待大考之前,時機到了,駁了內閣的意思,正好樹立皇上的權威,又不至於太早與內閣對立。”
“要如何拒絕內閣的請求呢?”陳熵明白魏池的意思,如今周文元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裡,如果任由他把局攪亂,自己的皇帝還真是越發沒有權威可言了。
魏池冷笑:“按照齊律,官員應當回家丁憂三年,即便是要入京爲官,那是三年之後的事情了。”
“啊!朕明白了!”陳熵豁然開朗。
魏池內心卻笑不起來,這個事情陳熵沒想到尚且正常,滿朝文武竟然沒有人那這個正當理由拒絕周文元的無理要求,可見朝堂的風氣有多壞。這麼多年,周閣老爲了排除異己不遺餘力,把內閣的人都換成了自己的人,連自己的老師都不放過,先皇在其間是不是多有縱容?可這個惡果卻要自己的幼子來吃,先皇是不是全然不曾想到呢?
陳熵有了底氣,便全心着力大考去了。魏池出得宮來卻還要爲他的兩個學生奔波,幾經周折總算是說服荀秉超幫這個忙。
“真是的,明明是兩個比我大十多歲的人,卻還要我來給他們操心。”回到家,竟看到胡楊林在家裡等他,問候之餘,魏池忍不住對他抱怨。
“你纔是,明明是幾十歲的人了,竟然到此刻還沒吃飯,這纔是要人操心。”胡楊林沒好氣的看着他。
“話說,你爲何來找我?”魏池一邊張羅着吃飯,一邊問。
“今天是餘大人出殯的日子,我本想與你一同去,誰知你竟然這會兒纔回來。”
“我竟然忘記了。”魏池突然感到慚愧。
原本下午是要到衙門辦自己的差事,魏池趕緊讓益清去告了假,匆匆吃了飯,換了衣裳同胡楊林趕了過去。餘冕的“厚葬”很冷清,老僕人引着魏池和胡楊林去上了香,就獨自去忙了。魏池看了看香爐裡的香灰,苦笑:“你看,通過不過十餘人,以往總以爲邪不勝正,可你看,如今周閣老權傾朝野,敢過來給餘大人送行的不過就是這些人了。”
時間不早了,等魏池和胡楊林祭拜完畢,老僕人便過來恭敬的行了個禮:“兩位大人,失禮了,我家大人要出殯了。”
雖然許多人迫於周文元的壓力不好出席,但既然是“厚葬”,皇上許了的禮節還是有的。宮內派來的儀仗整齊的排在簡陋的餘宅門口,顯得格格不入,衣着隆重的軍官擡起餘冕簡陋的棺槨放在御賜的外棺裡。也許是不知不覺,魏池忘了自己想要隱藏的立場,跟着儀仗走出了狹窄的院巷,突然間,他被眼前的場景驚醒了。
不是太學生,不是朝臣同僚,當儀仗樹起了于冕的名號,街上的百姓紛紛議論起來。
有一個人指着儀仗大喊起來:“這是餘青天,餘大人吶!”
這個聲音就像是一發炮彈,在人羣中炸響起來,紛紛的百姓中,關於餘大人的呼聲便傳播開來。幾乎只花了一瞬間,原本各自忙碌的百姓們自願讓出了一條路,悲慼的哭聲便從人羣中傳了出來。隨着儀仗的前行,街道兩旁跪拜的百姓越來越多,跟着儀仗的隊伍越來越長。
“魏池!”見魏池快要走出巷子了,胡楊林趕緊拉住了他:“咱們還是別跟過去了。”
魏池遲疑了片刻便被洶涌的人羣擠到了一旁,綿延的隊伍一直向着城門延伸過去,像是一股悽婉又永恆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