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建康七年】
元宵節磬,逆春寒凍住了楊樹的嫩芽,嫩綠轉黃,霜凍了一枝,夜裡風大便要咔咔的吹折一地。
王協山裹在大紅的披風裡,縮在馬上,天濛濛的泛起了晨光。大宸宮的硃紅滾金漆宮門終於在晨光中緩緩開啓,大齊的官員們並沒有因爲是年後的第一天早朝而混亂了次序,依舊是默默無聞的列排入宮,晨風中只聽得到沙沙的衣襬聲。
這是王協山當兵部堂倌的第六年,他比王允義年長十歲,已經老態畢現。大家都說他這是累的,累心。
王協山昨夜裡睡得晚,直到最後聽準了議和的消息之後纔在軟椅上微微合了閤眼——只要皇上能夠主和,那就還不曾動滅了王家的意思。王協山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感慨一朝天子一朝臣。
進了高大的興安門,穿過鳳陽門,之後是昭訊門、延正門、泰安門一路通過禮檢,點報最後抵達宣政殿。六部的尚書們跟着吏部尚書荀秉超站好了隊,後面的官員們也66續續的進了大殿。這個當口,王協山偷偷瞄了郭太傅一眼,這個胖老頭子坐在火爐面前的椅子上,烘着手,若無其事。王協山拿穩了笏板,眯着眼睛賣力看上頭的字,可惜確是是看不清,最後又無奈的嘆了口氣。
人堆兒裡頭最醒目的是兵部侍郎裴鷺雲,年前他上疏參援糧的事情讓他在言官圈子中搏盡了好感。王協山咬着一口老牙在磨——怎麼就疏忽了這個畜生?言官們怕被打屁股,不想打這一仗卻又不敢說,這個姓裴的這麼一倒騰,皇上佔了便宜,言官們出了惡氣,自己升了官,兵部倒差點把腰閃了,偏偏還是出的內亂!吵到內閣去都是個笑話!
裴大人估計正是春風得意,沒留神王老頭苦柴一般的老臉上一股一股的兇光,只是筆直的站着,目不轉睛的看着那黃澄澄的龍座,忠誠無比的神情,嘴角微翹如沐春風。
百官站定不久,陳鍄到了,因爲是第一天早朝,他穿得十分正式,但是臉色明顯不是很好。
“衆愛卿平身。”陳鍄裝作自己睡得很好的樣子,和善的對百官笑了一下。
正從低谷走向強大的朝廷十分活潑,早朝從來不缺吵架的大臣。果然,議和的話題才被說起來,就有好幾個大臣同時出列請奏。其實所說的話都是些老生常談,發言的多是些文官,所說的就是大道理,沒有一條有用的。但是此刻,陳鍄還是耐心的聽着,兵部也耐心的聽着。
爲什麼說郭太傅是個人才?如果他吐出他的舌頭,那他那一身的肥肉就要黯然失色了。面對百官的爭執,這個和藹的胖老頭態度不急不慢,或是厲聲呵斥或是好言相勸,百般的變化都是不變應萬變,前來吵架的勸架的數十人等全然都不是這條舌頭的對手。
檯面上的舌頭們肉搏着,臺下的王協山默默地觀察着陳鍄的態度,他知道今天就是拍板的時候,若是再往後拖,這也就別議和了,乾脆留那十幾萬人在草原上喂狼算了……
吵了大約半個時辰,文官們逐漸閉了嘴。王協山知道鬧劇到頭了,果然,郭太傅糅合了之前所有諫言之精髓,言簡意賅的對皇上做了總結。王協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陳鍄頓了一頓,最終說:“這件事情還是讓內閣先議個帖子,朕看了之後再下定論。”
看到周文元領旨,王協山終於鬆了一口氣,知道這事情基本是動不了了,草原上那十幾萬人也總算是有救了。
之後的事情還是一條一條的說,一條一條的吵,但是都不管緊要,郭太傅也就不再說話。
晨會要完的時候,大太監許唯讀了封義軍士升遷的名單,這沒什麼議論的,大殿上說這種小事也是爲了給這羣丘八點榮譽,裡頭盡是些小官,誰在意誰是要當千戶還是百長?大家正準備鬆口氣,第一條卻又把大家震住了。
“委署護軍參領魏池,升國子監祭酒……”
大殿突然安靜得落針都聽得見,然後就是兩個國子監的司業臉皮漲得通紅。
名單唸完,大殿依舊安靜得可怕。
魏池,那個十八歲的愣頭小混蛋究竟憑了什麼做國子監祭酒?文官一邊幾乎全部都驚得忘了吵架。
魏池,那個十八歲的愣頭小混蛋究竟憑了什麼做國子監祭酒?武官一邊也都驚掉了下巴,忘了看吵架。
等驚吃夠了,文官的幾個年輕人勃然憤慨走出了隊伍,幾乎是用苛責的語氣質問郭胖子這升遷的緣由。大體有幾點——這次升遷越級了,越部了,沒和國子監商量。
這次郭胖子沒有發話,一個冷冷的聲音從大殿最高處響了起來:“如果不是守住了封義,這個年大家也就不要過了。他本就越部進的兵部,當時怎麼沒見爾等出來說話?至於越級,他自身也就是先例,怎麼當時不見爾等出來說話?奉先帝的意思,國子監本就有着軍生,不過是爾等辦學不力,幾乎沒能出一個人才!哼!魏池論文是吉庶士出身,論武是封義的首功!這個升遷是朕的意思。”
幾個跪在地上的還想爭辯,兩個司業卻已經連滾帶爬的出了列隊,趴成一排,撅着屁股:“吾皇英明,臣等失職還望陛下恕罪!”
滿朝文武都很同情的看着兩個老頭,瞿大人六十五,龔大人六十一,白頭的兩位正候着這祭酒的位置呢,不知道費了多少心血,哪知道被突然冒出來的什麼魏池佔了便宜,佔了也就罷了,居然還是個小了幾輪的小娃娃,孫兒一般大的年齡,兩個老頭情何以堪?而且也正是因爲國子監祭酒的官位空着,兩個老頭一把年紀了才能混到早朝,如今國子監祭酒有了人當,下一次的早朝怕是要回殿外喝風了……前祭酒要是能看到這二位的神態,想想自己那幾年的憋屈,摸摸心口估計也能出了那口怨氣了罷?
圍觀的心中明白,急的都在場下,兩旁的旁觀不語。正如郭胖子所料,因爲被舉薦的是魏池,所以他們並不十分的爭執,兩個司業固然不滿,但也都是老油條,懂得審時度勢,眼看鬧不下來只能暫時忍了。
大家淡看瞿、龔二大人以外也爲那個魏池留了幾分閒情等着瞧他的好戲——這國子監豈是個容易出入的地方?這一番恐是要脫一層皮罷?
退了早朝,王協山往西苑去了,既然是要議和,那兵部也該堂堂正正的忙起來了。鬆口氣之餘又緊了一口氣,從王允義的書信來看,這個魏池似乎已經是心腹,至少算是耿家的心腹,要知道這次能進兵部可都是人家耿家出的力氣……可是這個國子監祭酒是怎麼回事?是他自己運作的?還是別人?王協山嘆了口氣,值得暫時將他拋到腦後,先保了王家自己的命再說。
魏池接到調升的旨意是在下午。這個調令着實令魏池吃驚,她也猜不透皇上的意思,但此時不同以往,不能再找燕王商量,轉圜幾番只有以不變應萬變,先接旨了再說吧!
磕了頭,領了新的官服和補子,魏池退回到院子裡發呆,摸着深青色的繡袍魏池禁不住想起自己趕考前老師說的那些話,簡而言之不過是見好就收之類,可曾想到,上了官道,想要收,已是收不了了……
心大了,想要再回去,難了。
因爲是翰林院,各位斯文同僚只是有禮有節的做了道賀,也是拜別。既然不再是翰林院的人了,那不多時也要搬出去了,大家說了些捨不得的客氣話,也就紛紛做自己的事情去了。魏池打賞了益清和陳虎,又問了陳虎那天事情辦得如何。益清搖搖頭:“盡力了,可惜確實是不確人。”
“這……”其實魏池也知道,陳虎軍功是一回事,但是要入吏治又是一回事,以他如今的造化還是很難得。
“大人,”陳虎突然跪了下來:“大人不嫌棄的話,就讓小的隨大人做事吧。大人若是不嫌棄小的魯笨,小的就去兵部將軍功兌換了賞銀。”
魏池很吃驚,陳虎這麼說就是要做私吏的意思,這個可不是個安穩的差事,雖然朝廷也發例銀,但是這個的多少全看主人家的官職,自己的前途可是沒什麼指望了。
“時間多的是,你要想好,別一時衝動。”
陳虎磕了個頭:“大人,小的這幾天無時無刻不在想,真是想明白了的,大人若是不嫌棄,就請收下小的吧。”
魏池趕緊把陳虎扶了起來:“客氣了,再給你三天的時間,你想好了答覆我,我一定應允你。”
陳虎走出書房,深吸了一口氣,又吐了出來:“益公子帶我去趟軍選衙門?”
益清奇怪:“怎麼了?”
“我這就去將賞銀領了。”
益清拉了陳虎的胳膊:“大人不是讓你想個三天麼?”
陳虎笑道:“槍棒下面的人哪能這麼墨跡?今天就去領了,大人肯收我就是我的福分,我還怕大人反悔呢。”
益清一笑,覺得這個醜粑粑的傢伙似乎也不全是缺點:“走吧!我帶你去!”
魏池在內院看陳虎大步就往外去,知道大體是動了什麼年頭,無奈的笑着搖了搖頭,自語道:“明明是個爺們兒,卻是這麼離不得的粘人,我當年怎麼就沒這個戀舊?翅膀稍硬一點就要往外撲騰,半點報恩的心都沒有……嘖,果然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拿了座上的茶飲了一口,魏池拿了本書正要坐下來看,突然聽到陳虎的聲音老大的響了起來:“魏大人,您看這是誰來了?”
魏池站起身,只見一個人在杜英樹旁衝自己招手——胡楊林?
魏池趕緊放了書本跑出來:“你可來了!”說罷狠狠地在胡楊林肩上錘了一巴掌。
胡楊林呵呵的笑:“年前回了家,這不也是纔回京麼?”胡楊林的家位屬邊關,但是京城本就離北疆近,所以一來二去也就不遠了,快馬的話兩天就是個單程。
魏池笑道:“同喜同喜!”
胡楊林有些羞澀的理了理官服,他這次升了大漢將軍總旗,以後就是宮內的侍衛長了,看似升的不多其實卻是個不能比的差事。邊關再大的官還不是腦袋系在褲腰帶上活命?前者有許隆山,後者有還在草原長喝冷風的王允義。但是宮內的職位就不同了,同樣的位置,閒暇安定許多,例假長休一樣不缺,就說那於家人團聚的時候也要多些。
胡楊林顯然對自己的好運也十分欣喜:“你也好,回了文官職位,我也就放心了,原本以爲你還要留兵部,我還想着要請命回去呢。”
魏池拉胡楊林進屋說話:“胡說什麼?你可得安心好好地,這個機會難得,錯過了可就要等下輩子了。”
胡楊林也是纔到掌直駕侍衛司報的道,王家軍升遷過來的只有他一個,才做了交割,新上司就笑眯眯的拍了他的肩,給他說是沈揚沈大人的意思。胡楊林這才知道是遇了命中貴人了,趕緊謝恩。既然有層層提點,老派人馬也就不欺生了,說說笑笑十分的熱絡。說來也巧,說到了那個塗虎子,他自然沒什麼官做,但是卻被塞進了北鎮撫司衙門,做了一個小校尉。在錦衣衛裡,校尉雖然叫做校尉,但根本就不是官,就是普通一兵,但能進去何其之難?塗虎子何德何能進得去?
“後來才知道,是秦王舉薦的。”胡楊林把自己知道的說了出來。
魏池嘆了一聲,心想這個人倒是個事事上心的人,當天隨口一說,他還真是做了,就不知這個塗虎子受不受得起大恩,當不當得起這個職了。
“不說公事,”魏池親自倒了茶給胡楊林:“晚上留在這裡晚飯,你母親父親可好?兩個弟弟可好?”
胡楊林謝過:“多謝勞心,都好得很,二弟預備娶妻了,就等着我這個大哥回來呢。屆時少湖得空記得來,可別說我沒發帖子。”
陳虎也不忙着去衙門了,樂呵呵的站在一旁聽:“胡將軍自己何時娶妻?二兄弟倒是越矩了呢。”
大家聽了這個玩笑話,都哈哈的笑了起來。中原老規矩是要分個先後的,現如今其實也不那麼在意,大哥別娶得太晚就是了。胡楊林和陳虎也是熟得很的,知道這是頑笑,也笑了起來。
陳虎又說:“胡將軍別忘了自己,也捎帶把魏大人想到,要盡都被後輩兒趕了前頭,那最後擺酒席可要吃大虧的。”
中原是這個道理,越後頭婚娶,要宴請的親戚就越多,就這吃喝上,大家頑笑說是後頭娶的人要吃虧了。笑談之中,胡楊林忍不住看魏池的臉色聽到陳虎說娶妻之事又捎帶上了魏池,心中有點不是滋味。魏池一方臉皮就厚了很多,有些玩笑開得多了,想在意也難,既然大家覺得都好笑,那就笑吧。
胡楊林並沒留下吃飯,他如今是宮內當值,少了性命之憂卻不敢無故缺勤。臨走的時候,胡楊林對魏池說:“回來之後我也常和湯將軍來往,他說他是個沒心沒肺的,以往那些舊事還望你不要在意。他是打心底裡敬重你……”
魏池示意胡楊林不必再說:“這個我是知道的,以往也有我的不對在裡面,把他折騰得那麼厲害……我纔是過意不去。”
胡楊林笑道:“嘖,湯將軍癩痢的事果然是你……”
魏池假意把他往門外推:“不可說,不可說……”
送走了胡楊林,時辰也不早了,魏池撿了剛纔撂下的書接着翻,心中想的卻是——封義的事情人人都安排的好,那……塞外的王家軍呢?
連夜加急的快馬已經帶着王協山的密信出了關,這些事看來並非魏池這樣的小人物可以操心的,她該留意的倒是她不曾想到的事情。
陳鍄派慧兒打聽的事情已經明瞭了,這個魏池就在這麼三天的功夫□了陳玉祥的世界,還有玉祥身邊那個侍女也有推波助瀾的嫌疑。
慧兒說:“那天和公主一同出去的是秦公公,後來奴婢也循着他問了些,他說那個糖糖並不似認識魏大人,那魏大人估計看秦公公的品服猜出了寅卯,途中並未多說一句話,不該看的並未斜視一眼。”
陳鍄問慧兒:“你怎麼看?”
慧兒思索片刻:“回皇上的話,公主年幼,不過是一時迷了心竅罷了。”
“那魏池呢?”
慧兒搖搖頭:“這個奴婢可就不知道了,他是大臣,奴婢可不知道大臣是怎麼想的。”
“……他恐怕是看不上朕的公主。”陳鍄苦笑一聲:“他此去兵部,願意去,可見是個有心的人,如果真是入贅皇家,那豈不是辜負了自己的前程?除非……”
“除非什麼?”慧兒問:“皇上總是說一半藏一半的。”
“除非他也動了心……”陳鍄支了胳膊,敲了敲自己的額頭:“不過就這醉心功名的人來看,難!”
“魏大人動不動心和皇上有什麼相干?別說是不動心,就是動了心,最後成與不成還不是皇上下旨爲算?”
陳鍄起身將手上的摺子盡數塞到慧兒手裡:“小女子就是笨!當年與朕一同讀書長大,怎麼還是說出這麼糊塗的話來?下旨、下旨,要是下面的人不肯幹,旨意不過是一張紙。”
慧兒低頭看手上的摺子,年號是健康四年的,那一年,王允義棄官請辭……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升官了,魏池高興比擔憂多,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