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得空麼?”索爾哈罕衝着正在認真看批覆的魏池撂下一句話。
“正事?”魏池沒擡頭。
“算是吧……”索爾哈罕摸了摸鼻尖。
魏池擡頭皺了皺眉:“又有什麼節?我又要得一兩件衣服了?”
“魏大人,您真敢想,”索爾哈罕也學着魏池的模樣皺了皺眉:“明兒就請穿官服來吧。”
“去哪?”
“弗洛達摩宮。”
魏池伸了伸舌頭:“拿我去充門面?”
“聰明!”索爾哈罕起身摸了摸魏池的頭:“去和你們王將軍說說,此去來回要三天。”
“感覺我怎麼像個質子?”魏池在鼻子面前扇了扇:“陰謀,一股陰謀味,且甚濃。”
索爾哈罕樓了魏池的脖子:“你想啊,如果你不跟我去,那會是誰跟我去……”
“寧大人……”魏池咳了一聲:“有夠可憐見兒的。”
“所以,你去說說罷!”
魏池眨了眨眼,掩飾了三分不願:“我去說,不過成不成也不在我。”
索爾哈罕拿了個果子在手上搖着:“你認真去說!成了這個就賞給你吃!”
魏池糊弄着笑了笑,覺得這個祁祁格真是逗人逗上癮了。又想到和胡楊林約着每日練槍,那邊院裡的事又忙得不得了,覺得這不想去的心思又多了不止三分。尋思着這充門面的事兒也不止遇上二三十次了,‘神童’‘探花’的身份也就罷了,如今居然以五品小吏的頭銜又充一會,還真是破格嚴重。一心巴望着王將軍能把這事兒給撥了,誰知王將軍眼皮都沒擡,應了。
魏池嘴角抽了抽,沒忍住:“下官這幾日還集壓着不少事,您看……”
王允義依舊穩着一張老臉:“那你看誰替你去?”
魏池無奈,相較之下自己彷彿確實是那最閒的一個,頓了頓又無恥的開了口:“咱們大齊這邊不派人去不成麼?”
“你在怕些個什麼?那女人又不會吃了你。她點名要你去,你不去就更有閒話。”王允義百忙之中抽空白了魏池一眼:“這會兒還不能揹着她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吧。”
魏池什麼沒撈着,得了一個白眼,憤憤的回了自己的院子,看着一堆沒理完的文件怨念深重,心中把王允義罵了一百遍——你此刻叫我走得輕鬆,哼,到時候又找我要這個文書,那個文書,動不動就往死裡罵!你咋不記得是你叫我走的呢?
陳虎看魏池怒火中燒,正要相勸,卻道這人又自己歇了氣,沮喪着收拾起行李來。
“大人,這麼大個文書匣子也是要帶的麼?”
魏池轉過哭喪的臉:“我敢不帶麼?艹你大爺的文書……還不知道我回來的時候又摞出多高來了呢。”
第二天早晨,哭喪着臉又強顏歡笑的魏大人馱着沉重的行李上了索爾哈罕派的馬車。出了城車便顛簸起來,想看文書也看不成了,索性丟給陳虎收拾了,自己窩在車墊子上補眠。其實也不曾睡得安穩,這車廂實在是太窄,太硬,硌得慌又不能翻身,窩成一團好生可憐。大約行了一個時辰,路越發崎嶇起來了,車子過一個大坑的時候被石頭一顛,魏池一頭撞在了車廂上,睡也睡不好,魏池乾脆也不招這罪受了,爬起來抓緊了車把好生坐。那邊的陳虎面目可憎,那手上的車把都要被他擰碎了。
“陳虎,你怎麼了?”魏池坐了過去,問道。
“大人……”陳虎鐵青了臉:“我……暈……嘔”
看陳虎打幹嘔,魏池趕緊幫他拍背順氣,又準備拉起簾子透風。
“不必……外頭風大。”陳虎攔着:“剛纔大人睡的時候……嘔……小的都吐過了……嘔……現在……嘔……已經沒得吐了。”
已經暈頭轉向的陳虎倔不過魏池,被魏池強行按到了一邊。魏池一邊扶陳虎靠在墊子上,一面回手拉開了厚重的簾幕。霎那間,刺眼的陽光混合着清新的春風涌入了車廂。不過是兩三個月的功夫,草原已經大變了模樣。好些凹地已經成了湖泊,湖水藍得可人,高地則開着成片的野花,芬芳喜人。往來處回望,那座憋悶的老城早已沒了影子,只是漫天俏麗的白雲和其間盤旋的雄鷹。
“哎,陳虎,快看!”魏池和陳虎換了個座兒,將他也推到窗邊:“你快看,這破地方也能這麼美!”
陳虎勉強撐起眼皮,吸了兩口氣:“好啊……大人,不過,嘔……小的想歇會兒,這麼硌在窗沿兒上……嘔……我,嘔。”
魏池這纔想起身邊的人已經是半口氣了,勉強收起了驚喜,把陳虎駕回了墊子上,靠好,又解了自己的披風給陳虎蓋了。
“我把這邊的簾幕也挑起來咯!”
“大人,”陳虎從披風裡顫巍巍的伸出一隻手:“您小心着涼……啊。”
“不會,不會,”魏池措了一個墊子草草蓋住了肚子,也仰面靠在座兒上:“哎,能這麼透透氣也是不錯的。都道江南好,我看這塞外也不錯,只是之前被關在那破城裡頭活生生憋傻了。要能早尋個由頭出來一趟,呵呵,誤幾天的工也是值得的。”
陳虎透了口氣,心裡好受了些,這麼久的相處也知道魏池是個性格天然的人,有正事時不缺威嚴,沒正事了還要和他客套就落了他的俗,他倒不待見了。魏池雖瘦弱,但也不是個燈心草人,這點子春風還不至於讓他風寒,念着這似是長官又似幼弟的年輕人的好,陳虎攏緊了披風,沒再推辭:“聽說大人是蜀中人,聽說那裡山水是很好的。”
魏池點了點頭:“蜀外的人都說是拜水都江堰,問道青城山。豈知道蜀中何止這兩般絕景?不過都如這漠南一般,隔着天塹,讓外人不知她的好處罷了。”
春陽暖暖,雖是晚春的,但也不缺那清潤之意,陳虎看着那窗外的白雲,忍不住問:“大人,我們這一來,要多咋才能回去呢?”
魏池也看着那白雲:“你當我能知道這些麼?我只知道一時半會兒是回不去的。王將軍進了這都城,不殺不搶也不走……別說是你,就是我……也看不透個緣由。”
“我是河西廊子的人,參軍也有五年了,五年裡只回去了一次,有時候也忍不住,想得慌。”
魏池側頭看了陳虎一眼,方纔想起,這世間的人不是都如自己這般孤零零的。那些有牽掛,有念想的又如何能不思鄉呢?王家受寵多年,可王允義一把年紀還在關外泡着。聽說他在戰場上兇猛異常,早年掄着一把霸王槍,能萬人中奪上將首級,回了家卻怕那將軍夫人怕得不一般的厲害。閒了沒事,自己也聽那些老牌同僚們拿王允義的私事做笑料。“你說,要王大人真那麼怕他夫人,何不休了散了,落個清淨?”魏池偷偷問徐樾。徐樾捋了捋鬍子:“你當做夫妻的都如那戲文裡唱的才子佳人麼?尋常夫妻便是一人降伏一人的搭檔,有那一絲怕在裡頭,纔是捨不得,離不得的一對。”魏池想象了一番王將軍被擰了耳朵瑟瑟發抖的一幕,笑出了聲。有道是尋常人家方纔是天倫啊。又想到了陳昂這個斷袖,府裡那麼一堆公子們泡着,今兒這個親,明兒那個好的,不知這兩個男人之間可也如尋常夫妻一般有一份真情在裡頭。摸着手上的墊子,想起了那墊子的主人,這位長公主啊,她這般心性高傲的人又由誰來降伏呢?怕是落謫的神仙她都看不上眼……
“陳虎,你可有娶親?”
“大人,不怕你笑,我們那地方是富庶之地,就算是尋常人家也不願把女兒指給當兵的。我家雖說不算寬裕,但也夠溫飽,只是我中了兵標又是最末的男子,不卸甲回鄉是討不了親的。”陳虎淡淡的說。
“哦?你們那裡的姑娘還真是傲氣!”魏池翻身坐了起來,想了想說:“你也是二十五的人吃着二十六的飯了,要是你不嫌棄,等回了京,我這做上司的給你做媒,行不?”
陳虎心中一絲感慨,知道這人不是戲弄自己,點點頭算是應了:“大人今年也吃着十八歲的飯呢,遇上好人家也莫要拖,及早請屬下吃喜酒纔是。”
魏池爽朗一笑:“好!這番活着回去了,什麼不好辦?”
顛簸近中午,馬車緩緩停了下來,魏池下了車活動了一番筋骨,環視四周,不見有什麼宮殿樓宇,正納悶着,遠遠看到一路小軟轎停在山丘邊。
“大人,”身旁懂漢話的侍者趕緊上來伺候着:“弗洛達摩宮在那山坳裡頭,還有越一個時辰的路呢。還請大人用了午膳再坐一陣那軟轎,才能到。”
魏池看那侍者低眉順目的樣子已有些習慣。漠南和中原不同,奴與民的界限是極清楚的,不論是哪家貴人的奴隸,不論分位多高到底也是如牛馬一般的存在,生殺就憑主子的一句話。平民有的雖窮些,但腰板直了許多,不像這些衣着華茂的奴隸們,嘴裡頭吃着肉,卻跪得比什麼都恭敬。
魏池依舊是彬彬有禮的謝過了那份殷勤,往那吃飯的地方走,一邊走一邊嘆:在中原莫說是什麼小廝,哪怕是喚個最不入流的青樓女子做“奴兒”也是不能的罷!末了又笑笑,覺得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人家樂意,也礙不着自己點評。
午膳就是些精緻的小餅子,還有就是些馬奶果酒,魏池隨意吃了一些便向那些小軟轎走了過去。才走了幾步魏池便被陳虎扯了扯,回頭一看——好傢伙!這陣仗!原來後頭那一幫子人都是拱自己使喚的奴才,不動則罷,一動還真是‘尾大不掉’了!失了興致,魏池只好回來坐了。
“那位長公主好大方!”陳虎湊過來偷偷往身後一指:“那五個居然是被派來伺候屬下的,方纔又是跪又是拜的,屬下嚇得……嘿嘿,頭都忘了暈了。”
等長公主那邊折騰畢了,魏池掏了西洋懷錶出來看……居然用了一個時辰的飯,王族果然是王族,自嘆不能理解。
漠南的軟轎確實軟,有比中原那‘小黑匣子’氣派,說那形狀倒更像是‘鸞車’。魏池老老實實躺了,欣賞着這春景覺得愜意得不得了。
進了山,風景秀麗了不少,又有些花鳥魚蟲的鳴聲,覺着仙境,寶地也不過如此。魏池暗笑——那伊克昭也是山,怎麼就差了那麼遠呢?果然是一個時辰的樣子,軟轎停了下來,那些奴才一擁而上,恨不得把魏池抱下來的架勢,魏池趕緊客氣一番,總算是半被扶着半被摻着下了轎。等身邊的一干人忙活夠了,散到了身後,魏池這纔看清青山之間,碧波之旁,一座高聳入雲的宮殿就在眼前。魏池看那奢華壯麗的架勢,被震得略後退了一步——只當那王宮才該是最華貴的,誰知比起這弗洛達摩宮竟是天差地別!
“這是?”魏池指着面前那金光閃閃的一團問身邊的侍者。
“大人啊,弗洛達摩宮供奉着漠南衆多上位的菩薩,別說是漠南,就含了這北邊所有地境地兒也要數這裡最富麗堂皇!”
“開眼了,開眼了。”魏池客氣的抱了抱拳。
都說漠南男女沒什麼大防是不假,不過長公主的王族身份容不得魏池走的太攏。魏池老老實實的跟了那幫最華貴的人走着,與那些前來迎駕的祭司們一一的問候介紹了。這些祭司,在魏池眼裡可能和和尚差不多,不過那氣魄個個都是人上。魏池被這麼大堆異國‘和尚’一倒騰,都有些信心盡失,開始嫌自己這身‘五品小吏’的衣裳寒酸,後悔是不是該借件‘三品大員’的衣裳充充那臨時封的‘策鑑’。
拜來拜去了一番,魏池一個也沒記住誰是誰,看長公主往裡頭去了,也假笑着往裡頭走。進了大殿,魏池更覺得炫目,這華貴的還真是不靠譜了!魏池也不好做個下里巴人一般四處瞧稀奇,只好收了眼神,往那地板上瞧——嘖!這地白得亮得跟玉似的……該別真是什麼玉吧!罪過,罪過。
走過一間間宮室,魏池炫目着炫目着漸漸習慣了。正準備再往裡頭走,一大幫人停下了,等時候的大門一關,剩下的加上自己和索爾哈罕不過十三個人——合計着剛纔那麼大一幫都是陪襯啊!那位爲首的祭司引了衆人入坐,魏池回過神來才發現滿屋子就剩自己還站着……這,這……如何是好?
魏池看那一圈華麗得跟龍椅似的座位被坐得一個不剩,心中尷尬了一下,正要偷瞟長公主的臉色,一個五十餘歲的中年人披着素色的禮袍從內室走了出來。要說面相,這人要算是頂頂的了。魏池自解自己是個局外人,邊站着不動,誰知那人撇了一衆閃光的人物直端端的朝自己走了過來。
“魏大人此來,辛苦了。還容本‘素身’引您入座。”那中年人的聲音及渾厚。
魏池心裡雖驚訝,但面上依舊是極涵養的一笑:“隨意。”
中年人令了魏池往那最堂皇的座位上去,魏池拱了拱手:“卻之不恭。”
“魏大人,”中年人一指四周:“這便是漠南的十二祭司,方纔大人也見過了,‘素身’就是這弗洛達摩宮的祭司長。多年前雲遊時去過大人的故里,呵呵,那裡的風土人情甚好,如今大人來‘素身’這裡做客,就當是‘素身’迴應曾經的情誼,莫要拘謹。”
魏池拱了拱手:“祭司長果然是非凡人,想我那家鄉離這裡何止千萬裡,祭司長竟能行至,實在是佩服。”
“聽說魏大人幼年也曾與佛結緣,有佛緣的人便是有善根的人。如今兵禍天下,魏大人能擔待我漠南子民的時候,還請莫要留手纔是。”
魏池心想,我是中土和尚,你是漠南和尚,經都不一樣,這是扯得哪門子的近乎,面上卻是極和善的笑了:“祭司長說的是,如有機緣還望祭司長指點佛法纔是。”
中年人微笑頷首:“大人奔波了一天也累了,‘素身’就不耽擱大人休息了。”
此話一出,周圍一衆閃亮的人紛紛從各自閃亮亮的座位上站了起來。魏池也趕緊跟着站了起來,誰知那幫人就跟早就商量好了似的,跟着那個滿嘴‘素身’的祭司長走了。魏池孤零零的站在大廳裡苦笑了一聲——果真是個陪襯。
站了片刻,一個僧人打扮的人走了進來:“大人請隨我來。”
魏池強繃着臉,也沒多問,悶頭跟着走。又拐過了不知多少個彎兒,那僧人推了一扇門把魏池讓了進去:“這就是大人的居室了,今晚所有祭祀是要做祭禮的,這祭禮非教徒不能參見,還望大人海涵。”
魏池點頭,也鞠了一拱。心想這算什麼?我當真就是個糖麪人,被人捏着玩兒?算了!回去再找那個祁祁格算賬!
進了內室,看見了戰戰兢兢的陳虎。
“你怎麼縮手縮腳的?”
陳虎見了魏池趕緊小跑過來:“大人!這屋子太華貴了,屬下心跳得快!”
魏池拍了拍他的肩,隨手從一旁的不知是鑲了什麼寶石的盤子裡撈了個果子出來塞到了嘴裡:“再好的東西也是拿來用的。既然不知道他們叫我們來做啥,呵呵,那就好吃好喝吧!”
陳虎被魏池按到位子上,努力吸了一口氣,安心片刻,突然想起一個事情,跳了起來:“大人!午飯的時候一個女官打扮的人給了我這個!”
魏池接過那張淡綠色的信紙展開一看:
入廳中堂坐,申時膳堂往,明朝卯時起,隨鸞入廳堂。
讀畢,魏池一看懷錶,忍不住狠敲了陳虎的頭:“你再忘得久些咱們今晚上就只能嗑這些珠玉瑪瑙填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