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建康七年】
王家回朝之後,曾經那些朝中的風雲人物紛紛偃旗息鼓,陳鍄此刻才知道王允義的手腕比他想的還要厲害許多。王皇后的小產也讓他怨恨加倍,陳鍄已經二十六了,只有做太子的時候得的這麼一個孩子。陳氏家族經歷了那一場浩劫,兄弟相殘已經是家無近親,到了自己安邦立國的時候,偶想起後宮才反省起那份冷清。如果王皇后真的誕下嫡子,自己收拾王家也不過就晚幾年,如今卻不曾想每天這樣寶貝着還求不得,那份對王家的情誼就徹底淡了。
也幸好王皇后小產前魏池就已經做了祭酒,要真是恰巧靠後,魏池這官就連他自己也不敢要了。自己絕對不是王允義的對手,魏池還是有這點廉恥的。這次王允義沒順便把自己收拾了已經是走了大運。
朝廷中除了魏池以外深知王允義厲害的人不在少數。除了各位諫官以外,圍困封義的時候,當政的高員們可都不敢出來拆王允義的臺。要說例外也還是有的,那個升了侍郎的裴大人可能是要賭大膽,把自己一家子的身家性命都壓在了皇上這一邊。
王允義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倒姓裴的,但他沒有上疏,也沒有命人上疏。正當大家以爲王將軍轉性的時候,京查開始了。
這是三年一輪的京查,配不配當這個官,就在三月告罄之前便會揭曉,考優的升遷,良等的保官,下等的降職。
裴大人是良等,但是查着查着查出了點賄賂問題。
大家這才知道王允義的狠。
齊律明載:貪污五十兩者,處斬。
處斬。
出乎意料,陳鍄給出了強硬的迴應!這起調查立刻移交三法司會審,裴鷺雲暗暗的鬆了一口氣。畢竟三法司是三個衙門,王允義的手不可能伸得那麼遠,而且只要他在這塊地盤上露出絲毫馬腳,自己就有了轉敗爲勝的契機。
可惜,年輕的皇上忽略了官場上的一件事情,像裴鷺雲這樣的高官,別說五十兩,這是五千兩也不爲過。王允義正是料到了這一點,作爲一個京官,要像他一樣洗黑錢是極難的,用不着他下黑手,只要狠狠地查,豈會只有五十兩。之所以說是五十,那不過是讓皇上產生一個錯覺——只要移交三法司,三法司定會給裴大人一個清白。
不過,裴大人怎麼會清白呢?
最焦慮的其實是三法司的諸位官僚,這其中的道理,他們再清楚不過了,辦得好,那是理應當的。不過要是辦不好麼,不論是王允義還是皇上都夠他們把命搭進去了。
魏池埋頭處理她的國子監,這次在她的大力考覈之下,國子監的監生們每有人再敢摻和這樣的政治事件。沒有監生,沒有御史,朝廷安靜得詭異。
久久沒有頭緒的三法司要求十三衙門會審,這下整個刑部怨聲載道。皇上似乎也洞察了其中的奧妙,漸漸不安了起來。這次要怎樣?又是一場搗糨糊,鬧劇收場?
令三法司失望的是,這次陳鍄似乎有了新的想法,他撤換了自己的親信林榮,命三法司藉着審理此案。
林榮的退出讓三法司深感恐慌,他們似乎已經感到自己成了皇上砧板上的魚,要是還敢給王允義的面子,那麼可能就要保不住命了。
審來審去過了一個月,三法司拿出了最終定案——裴鷺雲貪墨銀兩三十八兩,發配閩浙充軍。
案件似乎到了頭,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皇上和王家的衝突似乎是漸漸地往化解的方向發展。可就在三法司擦了把汗的功夫,解往閩浙的裴大人突然在路上暴斃。
暴斃的背後隱藏了太多含義,一場本以爲過去的風暴此刻纔是□。
有幸身處事外的魏池想到其中的緣由,不寒而慄。
正在欣喜的裴大人一定很後悔,早知道結果得這樣早,那還不如判個處斬呢,至少還能活到秋後。怪不得當時三法司的判令一下來,兵部這邊笑而不語,原來這是個大套子,等的就是你往裡轉呢。
隨後是皇上的大怒,三法司參與此案件的人員沒有一個倖免,全部外調離京,就連刑部的好幾個重要的位置也換了人。
皇上,刑部,三法司,京查官員,無一不焦頭爛額。但是旁觀的靜下心一想,這件事情誰都知道和王允義有脫不了的干係,但是就現在來看,這人正做壁上觀。就連兵部也是如此——你們要查我們侍郎,給你們查,我們配合,你們抓了他,我們沒有多說,你們把他充軍了,我們表示贊同……至於他暴斃了,這關我們什麼事?我們又不是郎中。
連着千絲萬縷的王允義,一身輕鬆。
等皇上明白過來的時候,滿朝已經恢復了平靜,刑部的行政變遷動不了王允義的根基,王允義還是那個王允義,樹大根深,無人可以動搖。
去年十月王允義在漠南堅守的時候,去年十二月王允義在漠南敗仗的時候,今年除夕王允義帶着殘兵進不得進、退不得退的時候,大家都以爲這個空子如此之大,皇上不可能不鑽。可惜可嘆,即便這樣還是一敗塗地。
陳鍄清醒的認識到,握手言和的時候到了,緩回了氣的王家不會再給他機會了。於是他不得不恢復了各種封賞,還親自給王皇后過了生日。
四月擡頭,春雨遲來,乾燥冰冷的京城恢復了潮溼。新鮮亮麗的綵綢衣裳終於出在了街頭,配着男子的彩扇,女子的彩傘,好不熱鬧。魏池深感自己大難不死,到靴鋪裡一口氣買了五雙春靴。選好了鞋子,魏池讓陳虎先拿了回去,自己找了鋪子旁邊的一家小茶館歇了。不多時,老闆帶了個人上來。
“魏大人。”6盛鐸行了個禮。
魏池趕緊起身讓座:“尾巴走了?”
6盛鐸落了座兒:“裴大人都死了,錦衣衛還跟着你做什麼?你還真當自己很值錢?”
魏池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我還以爲都是皇上派的人呢。”
6盛鐸冷笑了一聲:“不知你是什麼造化,王允義竟然願意先動裴鷺雲,捨得放過你……嘖。”
其實魏池知道,這次不是裴鷺雲就是自己,這雖然是兩個不相干的人,但是都是向皇上施壓的藉口。裴鷺雲自然是不說,自己不留兵部多咋也是沒有給王允義面子,至於自己的把柄麼,那可比裴大人多了不知多少,動自己還能順便收拾了燕王秦王,可見好處也是不少的。最終自己沒被選中,是因爲王允義真的還算有點良心麼?
“我有幾兩重?哪裡值得他親自動手,更何況,我哪能掀起這麼大的浪……你說呢?”
“你不相信那些錦衣衛是王允義派的?”6盛鐸冷哼了一聲。
魏池一驚:“他不該!”
“沒有什麼不該,哪一天你坐到了某個圈子裡,你也能叫得動……”
“不會、不會……”魏池擺手:“6大人你腦仁兒進水了。”
6盛鐸沒有再說,只是嘆了口氣:“別看着彈劾王允義的人那麼多,真算拆他臺子的只有兩個膽大的。一個是裴鷺雲,一個是你魏大人。皇上自然都想保,姓裴的官高位重,動起來難些,但是你也不容易,不論朝廷上的人怎麼說,你到底做了一年燕王府的侍讀,你背後就是燕王。燕王和你依舊走得近,王允義估計着皇上到底要先對付着他,不會這會兒去惹燕王,所以你也算是個有後臺的。最終他還是選了裴鷺雲,他暫時和王爺們站在一邊。”
“短短几個月,我大難不死兩次,可喜可賀。”魏池喝了一口茶:“王允義……不會真有……”
6盛鐸冷笑了一下:“不論他再怎樣厲害,最後贏的依舊是皇上……”
“哦?”
“這倒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早悟透了這一點,他是準備要全身而退了……等他退了,燕王府可就要小心了。”
魏池想起戴先生讓自己帶給秦王的那些話,還有秦王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處斬二字刺痛了魏池一次,暴斃二字刺痛魏池第二次。
臨近晌午,茶樓的人愈發多了,魏池換茶的功夫,6盛鐸已經走了,魏池呆了一下,覺得跟耍戲法一樣,匆匆往茶樓樓下的街上望去,一街紅紅綠綠的人,人以不知所蹤,對案上的茶還溫着。
魏池放下手中的茶壺又拿起——問了錦衣衛,問了王家軍,問了燕王……但還沒問漠南……特別是還沒問祁祁格。
魏池像個傻大姐一樣在小隔間裡找了一番,連坐墊也翻起來找了,就像6盛鐸真會躲在墊子下面似的。最後累得氣喘吁吁,趴到茶桌上像一條晾在岸邊的魚。
“又被耍了一次……”魏池打了自己幾巴掌,對着門口喊:“掌櫃!算賬!”
下了茶樓,魏池就近找了一家小店隨便吃了碗麪,吃完了就自己亂溜達,走着走着居然繞到國子監來了。想到方向至少是對的,離翰林院也不遠了,便隨意走進去看看。
因爲是小休,今天的監生特別少,除了進京學習又沒有私宅的學子,其他人都溜出去玩兒了。也是……魏池心想,這一輪考試考得他們夠慘的,這會兒還不跟得了赦令似的都散了?
瞿秋瑾這個人十分奇特,不論休與不休都在他的屋裡呆着,要說他爲國子監出了多少力,那還真說不過去,不過人家拼的就是那勁頭,全年不休,至少感情上是好的。要不是瞿司業家財萬貫,魏池真要懷疑這個人是帶着自家書辦來混三頓飯的。魏池路過他門口,想了一下,決定還是要進去打個招呼。
魏池進去的時候這人正拿了本正經書在看,瞿大人看到魏池進來,趕緊行禮,命僕人上茶。魏池才受了6盛鐸的刺激,這會兒敏銳得和東廠太監似的,一眼就瞄到桌案角落的那個汝窯迷彩瓷盅——看來老小子剛纔正玩兒古器來着,魏池突然駕到,人家還沒藏好。魏池此刻心情不好,於是便繞着彎子不給別人痛快,說話也不好好坐着說,總是有心沒心的往案桌那邊繞。瞿秋瑾嘴上和魏池嘮嗑,心頭卻怕這人發現了自己的體己,於是三心二意,問牛答馬,笑場了好幾次。
魏池把人逗夠了,心情舒暢,於是告辭。瞿秋瑾一顆老心也快被折騰得抽風,魏池前腳走他後腳就收拾東西回了。魏池躲在牆角看瞿秋瑾走得心急火燎,獨自偷笑了一番。
京城的春脖子短,現在已經有點熱了,魏池想到格廳那邊安靜,不妨到那涼快的地方去看看。學校就是這樣,熱鬧的時候真是熱鬧非凡,連集市都比不了,但一放假就連個人影都沒有了,一排排的桌子椅子空放在那兒,看得人慎得慌。格廳都沒點燈,有點暗,大木桌使用多年,被這一代代學子的手磨得程亮。旮旯裡還刻有不少調侃擠兌人的笑話,魏池看了幾條,覺得國子監的學生果然比鄉下學生有趣些。看着看着看到有個座子上刻了一句話:我皇多有之,昧昧我思之。這倒是上次月考的考題之一,想必是哪個作弊的刻在了這裡,可惜這位學生顯然不通篆刻,昧昧二字怎麼都像是妹妹……正好講案上還有筆墨,遂拿手沾了點,想了想,複道:哥哥你錯矣。
寫畢,自己先笑了一場。
出了閣廳就是碑林,這裡頭刻的是洪武二十八年之前的進士名單。先帝在的那會兒,翰林院還沒搬到現在的地方,後來老院子拆了,地盤就並給了國子監,這些石碑最後就留下了。
魏池找了一會兒,找到了徐樾的名字——徐大人當年考得不錯啊!可惜最後經混成了京外官……杜棋煥這個名字果然沒有,早聽說他是舉人出身,看來不假。又隨意看了一會兒,竟意外的看到個名字——6盛鐸?
同名?
還是說6盛鐸其實是前輩?一個進士怎麼會?魏池拿手摸了摸那三個字,以爲自己弄錯了,但石碑冰冷,刻紋清晰。魏池又仔細看了一遍,無誤。
魏池扶住額頭清醒了一會兒,最後決定下次問問戴先生,即便給他點便宜佔也要問出點底細來。
碑林後面就是前翰林院的舊址,這些年國子監的錢多,早把原地修得找不到原樣了,只留下了小小的孔廟。孔廟外面就是片花園,那天林瑁妹夫就是在這裡撿樹葉,花園旁邊是唱讀專用的課堂,樓上就是琴房。守樓的老頭兒看祭酒大人來了,趕緊跑出來磕頭。魏池謝過了禮,心想既然來都來了,心情也不算好,不放進去看看。
琴閣分大小,老頭趕緊領着魏池往裡面好的去處去。
“我看看就走,你去忙吧。”魏池笑道。老頭又行了好些禮才退了出去。
國子監的琴都是按例規制的,不能說好也不算不好,老杉木做的琴身,型色有點古板。魏池微微調彈了幾下,想起了自己讀書時候的事情——老師的琴彈得十分的好,指法驚人。自己學琴的時候才五歲,琴桌都夠不上,老師那時候沒想着要把自己弄成個學生,只是教人教慣了,既然沒人管着自己,那就順手把自己也帶到了課堂裡頭。爲了防止這小丫頭哭鬧,於是也把她塞到了琴桌面前。漸漸地,老師忘了這個學生本是不該學的,魏池彈得不好的地方也要挨罰,小小年紀聽不懂苛責,老師在吼,她笑嘻嘻的。老頭兒當場就氣着了,忘了魏池是個小丫頭,是被他圖方便塞進來的,那戒尺依舊毫不留情的敲打到了身上。於是學院裡頭的哭聲莫名的多了一個。
讀書沒挨什麼打,練琴不知被打了多少次,罰了多少次。大師兄比她年長十歲,經常在她罰站的時候偷偷給她塞饅頭,魏池餓得一邊哭一邊吃。有時候魏池也想,自己這些脾氣養成這樣,也不能全怪自己。要是老師這個老不正經的能正兒八經的娶個老婆,把自己當個閨女似的養着,自己哪會被□得這麼大的心勁兒?
“老師!”
魏池正想着自己的老師,擡頭一看卻是自己的學生。
“二位怎麼沒出去休假?”魏池看衛青峰和顏沛偉又在一處。
“這該問老師,”顏沛偉笑道:“若不是假後老師要考覈琴業,青峰兄也不會整天窩在琴房裡頭琢磨。”
魏池讓他們坐:“其他的尚可怪我,這個可就冤枉了,這考覈琴業可是祖宗的規矩,又不是我定的,我來不來你們都跑不掉這一回兒。”
衛青峰行了個禮:“是學生太笨,以前在我們鄉下,會撥弄倆弦也就是成了,到了此處才知道學生那手藝……只能說是不雅。我練也就罷了,苦了函之也陪在這裡。”
顏沛偉告狀道:“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胡亂客氣,說不願叨擾同窗,學生也就出去玩不得了,只能陪他在此處練琴……着實可惡!”
魏池聽了,忍不住笑起來,心想這個衛青峰三十出頭的人,比顏沛偉大了近十歲,一個剛直不化,一個溫婉機敏,到底怎麼就玩兒到一處去了。
“其實這琴閣是最不該建的,”魏池笑道:“黑黢黢的,有什麼意思,彈得冷冷清清,一點意境都無。我現在想起我讀書那會兒學院中的琴閣,心中都慎得慌。”
衛青峰聽了,也笑了。
顏沛偉突然想起什麼:“老師,您不是操琴的大家麼?下會兒考的是漁樵問答,學生們如此刻苦鑽研,老師還不指導一二麼?”
衛青峰也來了精神:“老師不可推卻!今天倒是機會難得,老師不示演一番,學生們可不讓老師出門。”
當年給燕王做侍讀,這個老不要臉的一口一個老師喊得魏池耳根子軟。這會兒更好了,國子監這麼些人,多則像顏沛偉這樣比自己大幾歲的,還有比自己大十多歲的也有,也都一個個老師老師的叫得歡,魏池的耳根子徹底軟得沒有了。
魏池環着手想了一番,漁樵問答,這是個勸人莫思高舉的曲子,倒正合了此刻的心境。
“好。”
古今興廢有若反掌,青山綠水則固無恙。千載得失是非,盡付漁樵一話而已。
天地之道備於人,萬物之道備於身,衆妙之道備於神,天下之能事畢矣。所蘊之妙,正解其能事盡畢,這妙偏偏是想不明,悟不透,癡癡求不了的。所以這一曲一問一答,倒也能解除此刻的心憂。
兩個學生看魏池一口答應,興奮之餘,趕緊整頓了衣冠坐正。
漁樵問答初聲輕揚,婉轉,緩緩凝凝,隱隱綽綽,環宇指尖,弦外悠遠,一揚一挫漸入□。
閣外的樹木正是新綠,翠翠的透入些陽光,遠天高而明媚,鳥不嬉鬧而唯有風聲。琴聲輕緩漸遠,往日喧囂之地竟如無人之境。
作者有話要說:王允義真的是準備整魏池的,最後沒整,其實主要是因爲王爺的勢力,以及他總懷有點幻想,覺得魏池今後能幫着喬允升。
他覺得兵部裡頭有點上道的就這兩人,他覺得他們共事一年,年紀比較近,關係應該不錯,彼此會有個照應……之類之類。
至於魏池和喬大叔怎麼想……這個不就好說了。
而且差十多歲年齡算近麼……汗。
現在大家知道皇上爲什麼不去援兵封義了吧?他恨王允義的心情真是無法形容。至於王允義,這個人是真的彪悍,他這種以進爲退,成熟穩重,邪惡無比的老牌政治大鱷十分可怕。
魏池這會兒還是個小角色,這次能夠留得青山在,就是那個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