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建康七年】
玉祥望向那馬蹄濺起的雪霧,有些恍惚,參雜着不安。
“走吧,我們回馬車去。”
等了片刻,車隊果然緩緩地動了起來。耿太妃正和玉祥頑笑,突然看這孩子一頓,似乎是走了神,須臾,車外是一陣細碎的馬蹄聲近而走遠。
“怎麼了?”耿太妃笑問。
“沒……沒什麼。”玉祥拉了太妃的手,偷偷地笑了一下。
獵場上做過了祭奠,餘下的就都是男人們的事情了。皇家貴族的年輕女孩們可以到外面,由人領着做些活籠捕鳥雀。這一年不比往常,認識的姑娘們多是訂了人家,或是準備嫁人了,如耿韻眉。不認識的,自然依舊是不認識,玉祥接受了衆人的恭維,深感有些無趣乏味,只覺得少了伴兒,今年縱然是出了宮,也沒了新奇。
午膳的時候,皇上回來了,還帶了早晨圍獵的鳥獸回來。野味擺上了席,皇上笑着指着一道一道的菜給兩位太妃、皇后還有玉祥說各是誰的本事獵回來的。
“獐子是陳景泰獵的,果然是好箭法,獵犬還沒上去就一箭倒了。”
皇太妃命人夾了一筷子到玉祥的小碟子裡:“論算來,這是你遠房的同姓哥哥,你也嚐嚐。”
外帳是各位大臣和親戚的席位,有個小廝打扮的跑到席中附到耳邊陳景泰耳邊說了兩句,這個年輕的小夥子頓時喜笑顏開。
皇太妃看玉祥吃了獐肉,便對皇上說:“那孩子多久不曾見了,不妨讓進來說幾句話,都是自己親戚,不礙事的。”
“等等!”
陳鍄正要準,突然被玉祥打斷,有些詫異:“怎麼了?”
“這……”玉祥頓時紅了臉。
耿太妃笑道:“有什麼就說麼,你皇哥哥給你做主。”
“史家的……嗯……”玉祥不知該不該說,能不能說,也許是不能這麼說,但是還是不經意就說出來了。
王皇后偷偷拉了拉陳鍄的衣袖,陳鍄笑了:“讓陳景泰和史家今天來的公子們,不論有沒有得獵,都讓進來說話。”
玉祥忍不住偷偷攥緊了衣裳。
陳景泰得了口諭,十分高興,可也有些意外,看到史家的三位也站了起來,抖擻衣冠樣子。細想了上午,這一家子的後輩統共得了兩隻兔子,雖然不十分知道各是誰獵的,但就這成績實在是難以恭維。心中疑惑也不能多問,還是一一與三位略施禮,一同進了內帳。
“不必客氣,賜酒。”陳鍄沒想到妹妹竟然看上了史家的孩子,這羣文弱書生,呵。
四位青年飲了御賜的酒,陳鍄開始問話,但也因爲玉祥特意提到了史家,所以也就不能十分的問圍獵的事情了,陳鍄只好撿治世經濟來問。幸好陳景泰出身極好,文武兼修,所以也還是十分醒目。皇太妃和耿太妃都十分滿意的模樣,陳景泰暗暗欣喜。後面的氣氛隨和了些,陳景泰忍不住偷偷擡頭看席位那一端的少女,因爲隔着細紗,所以也不是看得十分真切,但果如家長所說,她不愧是宮中最美的女人的女兒,即便看不清也能覺得她的眉目十分的可人。陳景泰又偷偷打量了三位史家的孩子一眼,沒有功名不說,都是文弱的小白臉模樣,細細想了想,自然就不放在心上了。
玉祥仔細看了一番,本是無心之舉,但此刻的失望倒是如排山倒海一般,當下就有些泄氣,席下的四個人說些什麼,哪個是陳景泰也就更不十分上心了。
陳鍄也不留他們十分久,問了話也就要散了,皇太妃賞賜了四封包金的劍穗。陳景泰隨那三人謝過可恩,便要退出帳,忍不住又擡頭看了一眼,正好瞧到那少女偷偷撩了紗簾往外看——只是一閃,瞧見了極美的眼角。少年心中十分欣喜,略頓了頓,穩了步態才退出來。
玉祥放下紗簾,十分沮喪——果真是沒有。又覺得自己可笑,怎麼惦記起一面之交的人了?倒是傻了不成?回想了一下,又覺得實在沒什麼,也就將那人的笑拋諸腦後了。
下午太陽升高了,獵場更加熱鬧了。女眷們也趁着午後到圍子裡看小宦官們拉起雀網子網鳥雀。以往相好的幾個女孩子都不在,玉祥看了一會兒就覺得無趣,和她年齡相仿的女孩子多半是新春要進宮選秀的新麗,個個自持莊重,不敢多說一句,多邁一步。玉祥看了一會兒,又陪耿太妃說了會兒話,開始覺得乏味了:“玉祥出去騎騎馬可好?”
耿太妃知道她難得出來,這會兒小夥伴又都不在,也就應了:“不許走遠了,秦鵑跟着吧。”
秦鵑是耿太妃手邊的大太監,沉穩得力,有他擔待自然就放心了。
玉祥興高采烈的行了禮,退出來換了騎馬的衣裳:“糖糖,拿上網鳥的網子,一會兒我捉去年那種紅嘴鳥給你!”
糖糖收拾了小暖爐:“公主去年捉了一隻,摔了一身的雪,今年奴婢可得先備上爐子,剩的小祖宗您又着了涼!”
秦鵑已經拉了馬匹等了:“公主,您拉穩了!”說完,手一託,把玉祥的小腳送上了馬蹬子。
“秦公公,我們先走,不等她了!”
玉祥話一出口,糖糖果然開始手忙腳亂,連秦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魏池早晨沒有下獵場,她先是應命去了秦王的小帳,秦王居然遞了公文給她看,還逼她立看立回話。魏池立刻耍賴,說章什麼的都沒帶,一定要回去看,不回去看不行。秦王根本不理會:“只叫你回話,自然回去讓你蓋章。”魏池看到抵賴不過,只好耷拉着腦袋,問一句答一句。一問一答到了中午才得以解脫。不過秦王也算是偶發良心,留了魏池好吃好喝。
“燕王殿下怎麼沒來?”魏池終於還是問了。
“抱病。”
前天還好好地,這肯定是裝病,魏池不敢追問,默默地埋頭吃肉。
吃了午飯,秦王拿了馬鞭在手:“走,隨本王一同去打獵。”
其實魏池不知道,秦王打獵那就是一場大屠殺,他太早下場會嚇着別人的……魏池本就沒想打獵,只是簡單的備了獵刀和弓,秦王就不同了,馬鞍子上別滿了兇器。才跑了幾裡地,獵犬叫了起來,一頭野豬還沒回過神就栽到了雪窩子裡。然後是無數的獐子,狍子,大小禽獸無處遁逃。一個時辰後,秦王終於是略露喜色,回頭笑着問魏池:“魏大人得了些什麼?”
魏池指了指馬鞍子後面。上面搖晃着幾隻小白兔。
秦王數了一下——三個。
“你沒帶狗,也不錯了,不過這麼回去可是很丟人的,”秦王好意提醒:“一會兒有人錄冊,前三甲、後三甲都要上榜的。”
“後三甲罰俸祿麼?”魏池問。
“這倒不至於……不過……”
“微臣無所謂……”
“……”
最後,爲了顏面,秦王把魏池和一條獵狗丟到雪林子裡走了。魏池和那狗面面相覷:“那就……獵只……?看遇見什麼吧……”
被秦王這麼一鬧騰,要想再獵到什麼很難了,魏池也再不能借着大隊的獵犬撿到便宜,只能老老實實的往林子深處走。等到雪面逐漸乾淨,直到沒有蹄印之後,魏池先下馬,從揹包中拿了乾糧給狗吃。狗十分的好,又蹦又跳這麼遠也沒有多累,吃了點東西又精神了起來。魏池拍了拍手,整頓了行裝,開始往更深的密林走去。鳥的鳴叫聲漸漸多了起來,這條狗訓練有素,雖然是第一次跟着魏池,但顯得十分老練,此刻已經不再蹦跳,走得十分安靜。魏池看到林子越發的矮了,知道這是在往山上走,又走了一陣就解下了馬脖子上的鈴鐺,這下密林徹底的安靜了,連狗的呼吸聲都聽不見。
大約幾十裡地之後看,魏池估摸着是走出圍場了——被這麼大羣人折騰了一早晨,能逃的獵物早就進了深山,哪能給她剩下?憑着當年鑽山溝的經驗,魏池駕馬往更深的地方走去。終於,當又一片樹林到了盡頭的時候,魏池看到了一條解凍的小河,這冰涼的水源是許多動物的解渴之地,今天前來的是一大羣野豬,魏池躲在林後細數了一下,有將近三十頭之多!狗兒十分安靜的俯在樹邊,等待着魏池的命令。魏池等了一陣,開始逐步靠近,等那羣野豬放開戒備開始暢飲的時候,兩者的距離已經只剩半弓之遠了。魏池先是搭上一箭,瞄準了爲首的一頭,它站的較高,正從警惕的戒備中鬆懈下來。魏池微微一笑,箭離弦而去。首豬哼唧一聲,應聲倒地!豬羣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又是嗖嗖幾箭射入了豬羣,一跳巨大的獒犬從身後密林的雪地中騰空而起,截斷了向西的退路。豬羣頓時大亂,開始拼命地奔跑。但是退路已經獒犬被截斷,身後還有緊追不捨的獵人!它們終於還是朝着魏池希望的方向逃去。
這畢竟是翰林院的馬,積雪太厚,魏池不敢十分放開手來幹,只是穩着追。野豬的腳程比不上,有些小豬跑軟了腳竟然跌在雪窩子裡,獒犬一口便是一個。但也因爲要收拾獵物,獒犬漸漸地和魏池拉開了距離,又跑了一刻鐘,魏池終於消失在了獵犬的視野中。
魏池緊追這這羣野豬幾乎有半個時辰!直到這羣野豬徹底跑散了爲止。魏池放倒了最後一頭,安頓了馬兒,下來查看。這最後一頭也是好幾十斤的重量,拿是拿不回去,魏池只好割了獸牙,其他的也就不能要了。一路嘆着可惜,一路往回來數,大大小小一共六頭,很是豐收了!有一頭小豬拿得了,魏池就拿繩子紮了捆放到了鞍子後面,幸好魏池本人輕,要不這嬌生慣養的馬兒可要吃不消了。魏池知道這是獵場之外,猛獸之類的還是有的,也就不敢怠慢,找到了獵狗就往回走了。
回來的路沒再兜圈,也就不像去的時候走的那樣的久,用了不太多的時間就回了獵場的地界兒。魏池鬆了口氣,看了看天色也不算晚,便優哉遊哉的往回走。一路上野兔什麼的也有幾隻,甚至還遇上一頭很大的鹿,魏池知道就憑現在是追不上的,看了那美麗的獵物一會兒也就離開了。鹿似乎也知道對方不是自己的對手,安靜的注視着魏池,直到她離開。魏池和獵犬爬上了山坡,獵犬似乎並不滿意這個決定,又返回坡下去尋找那鹿。魏池吆喝了一聲,沒用,只好笑着等那狗自己碰了冷牆回來。忍不住又想起三年前的自己,那時候自己何嘗不像這隻狗,什麼都捨不得,什麼都想去試,直到明白了冷牆壁何其傷人,這才懂得愛惜起來。
果然,過了一會,狗哀哀的回來了,模樣十分埋怨獵人沒和它搭手。魏池笑了一下,吹了聲口哨,吆喝它快走。
魏池十分討厭冬天,這個有年,有冰冷的季節,但是終歸是離春天近了,心情也逐漸放開,雖並沒有什麼景色,但也帶着幾分歡愉來看的。突然,在枯枝之間看到了許多紅果,這個不曾在家鄉見過,京城也沒有,在一片白茫茫之中十分的喜人。魏池忍不住走近去看,有些眼熟,這纔想起來,來時見到的那個清河公主身後不就是這種果子麼?魏池忍不住輕輕一摸,小紅果竟如煙一般的散了,只在指頭尖上留下了一抹紅痕。想到那公主臉上滑稽的紅,魏池不敢再摘,忍不住有些遺憾的想——要是祁祁格在,那還能借此欺負她一下,可惜……
正要走,獒犬突然警惕了起來,圍着魏池直打轉。怎麼了?魏池沒聽到什麼,但是見狗十分急躁,也就多了幾分好奇,跟它往另一處山頭去探個究竟。
馮玉祥今年也沒什麼長進,撲騰了好久才抓住了個鳥,還不是紅嘴的,雖然翠毛很好,但是她依舊是不滿足,一定要換個場子捕到紅嘴的才罷休。糖糖知道勸不了,也就隨着她去了。裝好了鳥兒,玉祥駕了坐騎往另一處平坡上走,但也就是巧,這一出林子十分的密,馬兒步子一滑,幾乎半跪在了地上。玉祥穩了穩精神正想催它起身,卻發現一個叉枝將自己的腳和馬鐙措在可一處。這馬匹訓練十分有素,溫順的很,雖然步子吃疼,但是也不十分的掙扎。玉祥拔不出腿,有些慌了,秦鵑趕緊過來牽住了繮繩。
“公主別慌!”秦鵑一手牽着繮繩一手想去解那樹枝,但是夠不着。
糖糖也趕緊下馬:“奴婢來扶着繮繩。”
可惜馬蹄半屈,很要花些力氣才能穩住,秦鵑不敢將繮繩交到她手上:“你去解那樹枝!”
坡十分的陡,糖糖自己都有些站不穩,要解開那樹杈就十分的難了。秦鵑讓糖糖拿了刀來砍,可惜木頭不服獵刀,而且那些樹枝盤在一起也找不着着力的地方。糖糖急得滿頭大汗,秦鵑託了繮繩已是十分的吃力,也騰不出手來幫忙,一時之間竟是陷入了窘境。
玉祥不能說不慌,她知道也全是這坐騎聽話,要是換了別的,那還不摔了她下來?此刻也只得繃緊了背,咬緊了牙不哭,拿不出主意來。
糖糖最後扔了刀:“不行,秦公公,奴婢要去叫人才行。”這次秦鵑也暫時沒辦法了。
糖糖正要過去牽自己的馬兒,突然聽得矮樹叢後面一陣野獸的躁動。本以爲是聽錯了,認真聽了,卻真是野獸的呼吸聲!
秦鵑也聽到了,頓時緊張了起來!三人還沒來得及多想,一隻黑黃毛的大獵犬撲騰了出來。
“啊!”糖糖沒看清,以爲是老虎,失聲大叫了起來。
玉祥雖然看清是個狗,但是仍舊是被嚇得不行,幾乎眼淚都要出來了。正在不知所措,只聽到一聲口哨,那兇極了的大狗站住了腳,一匹黑馬託着個少年跳上了陡坡。
陳玉祥擡頭一看——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