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建康七年】
魏池一邊跟着沈揚,一邊偷空看着屋角的更漏,眼看時間就快到了,沈大就是不說收工的話。魏池橫下心決定要告個‘早退’,偏偏案堂上兩個犯都,又用刑,叫得慘絕寰的,讓她實開不了口。
“們吃飽了,貪足了就開始亂咬了?”沈揚突然打斷了主審官的話,猛拍桌子。
“魏大,您瞧瞧,這就是禮部的官兒,問着他們的話,他們倒要反問了?”沈揚轉過頭對魏池說。
“嗯……是啊……”魏池一愣。
沈揚這才發現魏池剛纔溜號了,一時之間又是鄙夷又是厭惡:“……魏大的臉色很不好,哪裡不舒服的話讓太醫來給您看看。”
魏池心中本來就煩悶,內裡的那股暴脾氣突然就上來了:“沈大,下官確實有些不舒服,這會兒可以回去了麼?”
沈揚雖然年齡就四十餘歲,但是王允義之輩見了他也要禮讓三分,沒想到這個後輩中的後輩居然當着衆的面頂起嘴來。
雖然當官的各個高高上,也有不怕東廠的,但是不怕北鎮府司的恐怕沒有,沈揚差點氣得破口大罵。
沈揚還未開口,魏池不耐煩的站起來:“已經連審了三天,夜裡也沒停歇過,但是沒有什麼有用的口供……沈大覺得如何是好?”
一屋子的錦衣衛都一臉不可思議的看着這個魏大。
沈揚正要說話,魏池已經收拾東西了:“請太醫就不必了,下官自行回去洗個澡換身衣裳就過來。沈大不妨也讓大家都歇歇吧,晚上再開始。”
“大看這樣……行麼?”
沈揚被問得一愣:“魏大……說什麼?”
“下官說,下官兩個時辰就回來。”魏池擡頭迎上沈揚的目光。
“好……”沈揚強忍了一口氣。
魏池沒有再多說,行了禮,繞過沈揚走了出去。
滿屋子的,包括那兩個罪員都屏住了呼吸。
沈揚走到案桌面前,拿起口供看了看,一把撕了。
“大……”
“審!把覃遊知叫進來,讓他接着審!”沈揚把手上的碎紙往地上一扔,摔門出去了。
魏池出了北鎮府司的衙門,上了轎子就開始催,轎伕幾乎是跑着把她送到了府上。刷好的馬已經門口等着了,魏池過來牽上繮繩就要走。益清攔住了他:“大,天暗下來了,今天可能有雨,您這會兒出去不合適。”
魏池顧不得和他多說,搶過繮繩,打馬跑了出去。
天氣煩悶而溼熱,大朵的烏雲擠壓城牆北面。魏池不知道此刻是何時間,只是拼命的往城外趕。到北城門的時候,守城的官兵把他攔了下來,魏池這才發現自己忘了換衣服了,穿官服出城就是行公務,要看公文的。
“是私事,忘了換官服了。”魏池實話實說。
守城的兵只知道看衣裳是個五品的官,但又不認識他,不敢放行,於是行了禮:“大,您請等等,小去問問長官再回來給您回話。”
守城的兵正準備去問,卻看到馬上的這個當官的手腳麻利的把官服脫了下來,扔到他手上:“拿着!”
“大!?”當兵的大驚。
這卻已經一溜煙跑出半里遠了。
“這是哪家的大啊?”當兵的心想這不該是冒犯了別吧。
四周的百姓也議論紛紛。
從北城門到索爾哈罕上船的渡口只有一刻鐘的行程,魏池狠狠的加鞭,行不多,不過都被這個衣着奇怪的嚇了一跳。
“瘋了!”岸邊搬貨的脾氣不是很好,險些被魏池撞上,就罵了起來。
魏池沒有理會他,只是河面上尋找着:“漠南的船呢?”
船工冷冷的抽着旱菸:“早走了……這位公子……這是漕岸,沒事走遠些,別礙着他們搬貨。看啥看啊?”船工呵斥着那些搬貨的:“就要下雨了,給老子快點,老子可不想淋得跟溼雞似的。”
悶熱的天氣中突然夾雜着一股銳利的寒氣,混了泥沙的腥味從地上捲了起來。
“要下雨了,快搬!快搬!”有掌櫃的從船上下來催了。
船工也不得不站起來幫忙,衆大呼小叫的跑着,但大雨還是傾盆而至。這下無論掌櫃的怎麼吆喝也無濟於事了,勞工們嘻嘻哈哈的衝進船艙,用衣袖擦着雨水。
“那個傻貨還站那兒吶!”有個指着岸邊笑。
“漠南的船早走了,這會兒都快到下一個灣兒了!”掌櫃見過些世面,覺得這個肯定來歷不凡:“這位公子快回去吧,這雨大得很!”
到……下一個灣兒了?
魏池突然想到了什麼,提起繮繩奔向下游。
大地安靜了,就像是被這一聲驚雷震懾了一般。魏池覺得這一刻好像只剩自己一個,冰涼的雨水和風把凡的紅塵與她隔開……天地之間只有容不下的悲愴了……
從北門出來的那個漕運渡口算,往下游一共有十八個河灣,過了這些河灣,運河的水就匯入北岔河。
到第一個灣要花整整一個時辰,到北岔河要三天。
魏池心想……還好,只是第一個灣兒。
大雨磅礴,只有一匹馬,馱着一個,往北邊疾馳而去。
雨已經非常大了,好像是蓄積了之前所有悶熱的力量要一次和世算清。河水開始變得渾濁,除了個別商船,大多數都靠了岸。突然一個驚雷頭頂炸響,也不知哪個旅客還是船工不小心,一卷粉色的綢緞從商船滑落到了河裡。翻轉的河水將它展開又揉一起,遠看就像是一個落水的衣衫飄河面上一樣。
魏池催促着馬匹,多麼希望能風雨交加的河面看到船的一角。
等等!
魏池並未如承諾所說兩個時辰之後回來,沈揚破口大罵,連覃遊之等也一併受了遷怒。當夜的審訊依舊進行,還用了重刑,有一個熬不住,暈了過去。
沈揚罵過之後有些後悔,畢竟自己是挑釁前,傳出去可能也不理,沈大摸着胸口想,這幾犯不着和一個五品的小白臉計較,就這麼過了吧。
結果第二天,沈大發現自己昨夜的寬心全是多餘——這個姓魏的竟然告假了!
沈揚摔了茶杯,直接去宮裡告狀。
告的是病假,這個有啥好鬧的?宮裡想到沈大一貫看魏大不順眼,沈大又畢竟是數一數二的紅,爲了不留口實,專程派了個太醫院的過去看。
結果太醫院的回來回話說,是真的病了。
沈揚一時無話可說,只得先記仇了,以後再算。
胡楊林看沈揚怒頭上,不敢勸解,又想到魏池是真的病了,又是擔心又是着急,輪班一過就換了衣裳單獨去找他。
“胡大?”益清行了禮:“家大正要喝藥……您先坐坐。”
“是什麼病?”胡楊林放下禮物,很焦急。
“淋了雨,傷寒了。”益清看了看藥,遞給了珠兒。
魏池睡裡屋,聽到外面有說話,問陳虎:“誰來了麼?”
“是胡大。”
“請他進來吧。”
珠兒領着胡楊林進來,又服侍着魏池喝了藥,退了出去。
胡楊林上來按住魏池:“好好躺着和說話就是,別坐起來。”
魏池臉色蒼白:“熱得很,想坐一坐。”
“不要任性,這會兒就是要捂汗的。”胡楊林強行給魏池蓋上薄被:“怎麼了?聽益清說是淋了雨,不是告假回家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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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池無力的閉上眼睛:“……只是想去和她做個道別。”
胡楊林想到了那個她。
“最後見到了麼?”
“……沒有。”魏池有些哽咽:“去得太遲了……這一生……們也無法再見面了吧?”
“……也許有一天會遇上的……爲何不留意身體?”胡楊林摸了摸魏池的額頭,很燙。
“……”魏池無奈的笑了一聲:“許久沒有這樣的病過了,當年漠南受了多少罪,哪一樣也比這場雨難捱……怎麼這次就這麼嬌弱了。”
胡楊林很想對他說,沈揚已經去宮裡告過狀了,他很生氣,這事情雖然知道的不多,但是皇上是知道了……但說不出口。
“魏池,那天出北門的守將知道認識,派偷偷的將的官服送了過來,不要掛心別的事情,好好養病,北鎮府司有照應,都很好。”
“……現是不是特別狼狽?”
魏池臉上的蒼白被潮紅替代:“爲何要這樣對?不過是要送送她……不過就是要送送她……送送她……”
胡楊林趕緊拉住魏池的手:“別說了,說胡話……”
“…………不要怪……求求。”
“不怪!”
“求了……”
胡楊林拿面巾擦了擦魏池臉上的汗:“好好睡……她,不會怪的。”
魏大一連病了三天,終於是好轉了些,朝廷裡的並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不過王允義知道,因爲那個北門的軍官是他派系裡的,其實也是他派私下把魏池的官服轉交給胡楊林的。
“小夥子是動情了麼?幸好沒追上?要不豈不是要跑了?”王協山笑道。
“跑也不至於吧。”王允義最近發覺王協山心情不錯,想必是皇上倒黴捎帶出來的。
“喲……年輕,真做的出來的!”王協山真不信魏池的定力這般好,如此佳都不動心。
“大哥……還不夠了解他。”王允義未作過多解釋,只是笑:“聽裡面的說,沈揚跑去告了一狀,哪曉得小魏大這次是真病,太醫院都派去了。不知道這件事朝廷會怎麼議論,皇上會怎麼想。”
“魏池有多大點能耐?皇上哪會爲了他和沈揚問罪?朝廷裡的只知道這幾天是沈大一邊對官員用重刑,一邊又拖着魏池給他沒日沒夜的幹活。嘖……大家會覺得他公報私仇吧。”
“這也可以歸爲是針對們王家做的事情?”
“這還真不是咱們想多了,”王協山笑道:“沈大和魏池並不熟,何必每天拖着他幹八個多時辰的事情?多少都有些打壓魏池,然後向皇上邀功的意思吧?”
“可憐這個馬屁拍出來後,把腳後跟砸了……”王允義難得聽到他哥說笑話:“魏池可能要記恨這事情了。小魏大可不是個好,可憐……”
“不過這案子最後要怎麼弄?”
“三法司和北鎮府司都折騰了,這下終於要輪到東廠了,檯面上的漠南也走了……皇上一向都很捨得,肯定要動刀。”
“皇上會動魏池麼?”
“魏池應該和這件事情無關,而且辦了他也抄不出一兩銀子來……皇上不會這麼做,咱們就靜觀其變吧。”
要是魏池能早些聽到兩個王大的這番對話也許就不會爲之後要和沈揚共事而焦慮了。她病還未好利索的第二天,案件的詳情就通報了朝野,天下一片譁然,然後兩個侍郎和他們的口供由北鎮府司轉交給了東廠。
東廠,這個最有趣的地方終於站到了舞臺的最前面,黃貴摩拳擦掌:“不就是幾個當官的,外加幾個賤民麼?咱們東廠的可別窩囊了自己的本事,砸了宮裡的招牌!”
陳鍄對陪審官員的名單發愁——不能沒有,也不能多了,誰呢?
還是魏池吧?陳鍄問沈揚。
沈揚想了想,皇上英明!
魏池到東廠的時候,還咳嗽,黃貴笑眯眯的迎他進來:“魏大最近辛苦了……”
魏池趕緊行禮,黃貴露出那種咱們不是外的表情,把魏池讓進內屋:“這事情不會拖得太久了。”
“黃公公的意思是……?”
“這次這兩個侍郎爲何突然就嘴硬了?還不是姓林的走動了一番,既然知道逃脫不了,也要爲家子孫留個後路。皇上心中都是明白的,哪些該抓,哪些能抓,都有數。前段時間沈大把您累着了,這次咱家可不會……都是宮裡的兄弟,不厚道的說一句,這本就是從三法司和北鎮府司走個過場,鄭大多倔的脾氣都給了面子,沈大這會兒可是不知道賭什麼氣,魏大不要計較啊……”
魏池覺得這話怎麼有些聽不懂。
“咳……這犯的家現也都到了東廠,不過那個公子的事情,魏大的囑咐咱家可是記得的,那家都好好照看着呢。”
“譚公子一直關東廠審問,他……是清白的麼?”
黃貴聽了這句話差點把茶噴出來:“的老實魏大啊!怎麼現還犯木頭啊?這案子皇上的意思還瞧不出來麼?到了東廠,有何口供是問不出來的?嗯?”
魏池恍然大悟——燕王給自己的是銀票,自己最近也沒啥動靜,黃公公自然就料到這錢是爲了救那個譚家倒黴貨的。三萬兩說少,也不少了,但說多,其實也不多。敢把腦袋拴褲腰帶上來撈銀子的恐怕也就那幾個吧。魏池本以爲這件案子牽涉之廣,恐怕不是錢能夠解決的。但現才知道,有了黃貴,沒有錢不能解決的事情。
當年是皇上指派黃貴親自盤訓燕王的,燕王能活着留到現……對黃公公的口味如此熟悉,他這上面花了多少錢?
徐汝能說官場貪墨牽扯之廣絕非危言聳聽,只是他不過一己之力,即便是耗盡了也推不倒這樣大的巨獸。
而林孝……黃公公剛纔說的那兩位侍郎的事情……真是要爲子孫留一條後路……還是說林大給了更多?
魏池不敢接着往下想了。
“多謝黃公公提點,”魏池笑道:“現見見那家……不知方便不方便?”
“怎麼不方便?”黃貴拍拍手,叫了個內官上來:“一會兒帶魏大去後院看看。”
‘後院’其實就是牢房了,這裡和北鎮府司不一樣,北鎮府司再怎樣也要顧及朝野公論,所以沈大才把魏池栓身邊,就怕這些文官出了門就亂說亂寫。東廠不怕,它本就不是司法機構,一切依據皇上的旨意行事,而很多旨意又是口諭,所以幾乎可以恣意妄爲。
打着打着就把打死了,死了就死了,也沒有口供這也是有的。
只是東廠一般不管百姓的案子,所以尋常只是怕罷了,而當官的比較怕北鎮府司的錦衣衛和詔獄,和東廠也幾乎無來往。東廠往往隱藏暗處,他們要接的案子總是有些不能說清的地方,一般遇不上,遇上了就別把自己當看了。
譚家這樣的小戶家進了東廠,那心情可想而知。魏池想到他家丁單薄,現就是一雙父母外加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家,京城也沒有別的親,也就杜家的前來給些照應。自己雖不見得能做到哪一步,但是此刻的確十分有必要去做一番勸慰。
東廠的修法也很奇特,它並不像北鎮府司那樣把刑房就弄牢房能看到的地方,讓天天聽着慘叫,白住都住不好。東廠的院子很封閉,彼此之間能瞧見,但互不相聞,也許今天看到對面房裡的出去了,然後不成樣的回來,或許不知道怎麼就再也沒回來……是放了還是結果了,誰也不知道。魏池走這個巷道里,看着兩邊驚恐的注視着自己的犯,覺得這種恐怖……其他地方難以比擬。
那個內官也不說話,只是恭敬的把魏池帶到了靠南的牢房面前,這裡關的是譚氏一家。魏池解下黑色的斗篷遞給那個內官,然後走了進去。
譚氏的父母年紀大了,聽到門鎖的聲響,嚇得縮到角落不敢動彈,譚氏也是本能的一退,但是定睛一看,卻是魏池。
“這是魏大!”譚氏又驚又喜。
“魏大?”兩位老面面相覷。
魏池趕緊走上前來行禮:“是杜將軍的朋友。”
兩位老這才鬆了一口氣:“多謝魏大,多謝湯將軍和楊將軍……這門多日子多虧了照看,要不咱們這樣無親無故的,要怎生是好啊?”
魏池查看了一番四周:“過得還好?”
譚氏趕緊過來回話:“刑部那會兒有魏大照應着,到了北鎮府司是胡將軍一直給們帶信兒,湯嫂子也常拿衣裳用度過來。”
譚氏已經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魏池心裡充滿了內疚:“放寬心,如今這裡督辦此案,不會讓哥哥蒙冤的。兩位長輩年紀大了,還要勞苦多照看,自己也要多注意身體……的……手鐲呢?”魏池很驚訝。
“……”譚氏紅了眼圈,非常尷尬。
魏池覺得自己多嘴了,趕緊寬慰她:“吃的用的缺麼?”
“不缺……”
“……”魏池沉默了許久:“一個女孩子撐起一家,還遇上這麼大的事情,不容易了……不要想太多,也不要勉強自己,們這些一定都會盡力而爲的。”魏池從自己身上掏出一個荷包,塞到譚氏手裡:“不要笑話,喜歡吃糖,沒想到今天就能進來,所以沒有拿別的東西,這個吃吧,吃了心裡就不會那麼苦了。”
魏池走出牢房的時候,發現自己腳下的路並不是常見的青磚鋪成的,不知是何做了這樣的設計——甬道上鋪滿了黃色的細沙,走上面一點聲音也沒有。後院的安靜令窒息,好像是要無望中等待不知何時會降臨的死亡。四周其他囚室裡的都木然的看着魏池,好像也被這黃沙淹沒了活氣。
魏池頓了一下,想到索爾哈罕,想到那天泛漫的河水,自己絕望又負罪的大喊,以及遙遠的天際和沒能見到的船舷。
‘是個從不回頭的……’
“魏大?”內官停下腳步,看到魏池回頭看那牢房:“大,他們看不到的。”
魏池還是對着譚氏一家的方向招了招手。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