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正隆二年
“哎?”
離天亮還早,戚媛感到身邊的人略略動了動。[書*哈.哈^小^說.網]
“你起來了?”
“嗯,你睡吧,還早,我去練刀。”魏池輕輕爬起來,穿上衣服,走了出去。
戚媛穿好衣服走出來的時候,魏池已經練上了。
“你怎麼才穿了這點?”魏池聽到動靜,回頭正看到戚媛出來:“我肯定吵到你了。”
黑漆漆的院子裡,風很大,大雪卷着風呼呼的吹着,魏池的刀刃上全是凝固的雪‘花’。
“你昨晚一定又沒睡好,名臣,魏大人。”戚媛提着燈籠走到院子裡來。
聽她這樣說,魏池不由自主的嘆了一口氣:“天氣太冷了,既然你被我吵醒了,我就不練了,咱們進去吧。”
其實魏池只穿了一件單衣,更沒道理在雪這麼大的天氣跑來練刀,戚媛拉住了她冰涼的手,把她拽進了屋子。等蠟燭點起來了,昏黃的燭光讓房間的氣氛溫馨了一些。
“你真小氣,還在擔心你的官位?”戚媛拿了一件衣服給她披上。
魏池搓着手:“你真當我這樣小氣?嫁給了你這個大財主,我還怕沒人養活麼?”
戚媛見她在說笑,卻笑得很難看:“那你不好好睡,半夜起來練刀。”
此刻的確是半夜。
“你擔心皇上?”
魏池的心‘抽’搐了一刻:“哎,其實他還是個小孩子。”
陳熵要如何面對這羣如狼似虎的臣子啊,更何況這次確實是被抓到把柄了,魏池自己都不敢往前站,此刻想想陳熵的處境,簡直覺得沒法想了。
“你說起他的樣子,就像一隻老母‘雞’。”戚媛偏着頭仔細研究魏池的表情。
“老母‘雞’就是這個樣子?”魏池‘揉’了‘揉’自己的臉。
“嗯,”戚媛真誠的點點頭:“擔心‘雞’仔的老母‘雞’。”
“那可不能‘亂’說,這可是世界上最尊貴的‘雞’仔了。”魏池勉強笑道:“可能是和他一起經歷了太多,而我則不小心管的太寬了。”
“嗯,”戚媛笑道:“你們本來就是師生啊。”
“其實不是這樣的,”魏池認真的想了想:“初見皇上的時候,他確實真的是個孩子,即便我這個不喜歡孩子的人看了都難免很喜歡。但後來又不全然如此,你想想我去宮裡護駕的那一晚,現在想來我和他也許不完全是師生關係。”
“你救了他,這有什麼問題,如果我是皇上,我一定會更加尊重你的。”
魏池尷尬了:“如果你還是個孩子,看到對方滿臉是血,你會怎樣想?”
戚媛愣了愣,想象了片刻魏池滿臉是血的樣子。
“一定和你想的不一樣,”魏池知道她想象不到:“更何況又不只是血,我把那個宮‘女’的腦袋砍成兩半了。我都是專‘門’洗了臉纔敢回來見你們的,而且皇上出來的時候,那屍體就在我腳邊,我永遠忘不了他看着我的樣子,那個表情太純粹了,就像除了我,看不到別的一樣。那一刻我真的是動容了,有一種父子的感覺在我心中‘蕩’漾。當然,我知道這是不理‘性’的,我不能這樣想,我和他是君臣關係,這是不一樣的。”
“但是你此刻卻爲他擔憂到難以入眠。”戚媛不能想象魏池滿臉是血的樣子,她只能感慨。
“所以這是不對的,包括幫他改奏疏,這其實都是不對的。”魏池嘆了一口氣:“但我又能做什麼呢?”
“你已經爲他做了很多了,”戚媛媛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不是麼?”
命運?
風很大,卷着雪‘花’敲打在‘門’上,突然,‘門’外有了突突的敲‘門’聲,似乎不夠真切,但‘門’確實響了。[起舞電子書]
“大人,是我,您醒了?胡大人要見您。”窗外已經‘蒙’‘蒙’有些亮光,能夠看到陳虎的影子。
胡楊林?戚媛拍了拍還在發呆的魏池:“快,胡大人找你。”
胡楊林帶着風雪而來:“我立刻要走,就是告訴你,”胡楊林壓低了音量:“百官今天都在午‘門’外罷朝。”
魏池聽到這兩個字,心驚得一跳。
“皇上派了東廠的人去,聽東廠的人說不是好事,你今天千萬別進宮!!”
胡楊林匆匆離開,魏池怔了片刻:“不行,我得去。”
天漸亮,雪依舊很大,魏池沒敢騎馬,徒步往大辰宮敢去。午‘門’外的廣場燈火通明,哭喊聲不斷,雪地被踏得‘亂’七八糟,有幾個官員打扮的人正往外面跑,有個老大人踉蹌了,一頭栽倒在雪地裡,東廠的人都帶着帽檐飛翹的帽子,此刻分外刺眼。
“別打了!別打了!”魏池抓住了這個人的鞭子,護住了這個老大人。
廣場中心是內閣的人,他們也在喊:“別打了!別打了!”
可惜沒有人聽。
直到太陽升起,東廠的人才住手,陳熵站在城牆上冷冷的看着廣場上的一片狼藉:“傳朕的口諭,如果哪個官員還要鬧事,罷朝的,來一個就打一個。”
洪芳跪在地上磕了個頭:“奴婢聽命。”
“皇上!皇上!”呂敬滿臉都是鼻涕眼淚,嗓子都哭啞了:“使不得啊!使不得啊!洪芳!你這個小人,你還不勸勸皇上!你還不勸勸皇上!”
陳熵轉過頭,冷笑:“把這個辦事不力的奴婢抓下去,杖四十,好好打。”
好好打?
旁邊的宦官們不敢怠慢,把呂敬拖了下去。
直到傍晚,魏池才得以覲見,到大殿‘門’口的時候,正看到一衆內閣的閣員跪在外殿,見到自己走進來,這幾個閣員都不自然的擡起頭看着他。
“哼!”洪芳毫不客氣的乾咳。
大家都低了頭,包括魏池。
進了空曠的內殿,陳熵一個人孤獨的坐在皇位上,他對洪芳說:“傳朕口諭,讓周閣老查出幕後主使,讓內閣的人都回去,若他們中有人不想回去,有的是地方讓他們跪。”
洪芳領命,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魏池跪在地上,沒敢擡頭,直到一雙手扶起了自己,是陳熵,不知不覺之間,那個曾經在他懷裡撒嬌的孩子,現在已經快要和他一樣高了。
“魏師傅,這一切都是朕的錯。”
魏池沒有料到陳熵會這樣說,趕緊反過手扶住了他:“皇上不要這樣說。”
陳熵的眼圈紅了起來:“不論怎樣,朕一定會保護好魏師傅,師傅一定要相信!”
說話之間,陳熵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滴了下來。
“魏師傅,讓我哭一會兒,就讓我哭一會兒。殿外有人,我不能讓他們聽到。”
就像很多年前一樣,陳熵抱住了魏池,滾燙的淚流到了魏池的衣領裡。魏池能夠感覺到陳熵在努力壓抑自己的哭聲,不由得回抱住了他。
陳熵艱難的‘抽’泣牽動着魏池的心,這種痛苦讓他忘了自己想要說的話。恍惚之間,腦海中出現了那個詞:命運?
命運?
震驚這個詞已經不足以形容朝野的情緒。
周文元的表情尚且平靜,他吩咐其他閣員再去探視受襲大臣的傷情,自己走回值房繼續看奏疏。這倒不是周文元故作輕鬆,這是因爲前年北伐失敗而導致的‘春’荒已經延續到了現在,好不容易纔湊夠百官俸祿的他還得給全國的官僚百姓過個安穩年。
周文元的兒子叫周靈璪,他現在是戶部‘侍’郎,聽家裡送飯的人說他還在值房就過來看看。周靈璪還是五十多歲的人了,當他推開‘門’看到自己的父親的時候,竟覺得他已經和太傅一樣蒼老。
“父親。”
“靈璪,你來了啊?”周文元放下了筆:“吃過沒有?”
“吃過了,就是聽家裡人說父親還在,兒子就想着吃過來飯就過來看看。”
內閣的值房其實一點都不奢華,除了桌子椅子就是奏疏和奏疏。
其實這對父子經常睡在值房,這是因爲都很忙,很少串‘門’。值房沒有別人,周靈璪拿火鉗加了幾塊碳到暖爐裡:“今年年初,江南破產了那樣多的織坊、官貸。9月又是西南大旱,雲貴更是有許多地方顆粒絕收,到了年底好不容易想着熬過過年就好了吧?皇上這樣一鬧,孩子脾氣倒是發了,現在還不真不知要怎樣收場了。”
“皇上是君,老夫是臣,這自當歸罪在我這裡,只是我能力有限,不知會不會有難以扭轉乾坤的那一天。”
周靈璪看着暗紅的炭火:“江南破產,北伐失敗,國庫早已空虛,現在不過是寅吃卯糧,東拼西湊。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還好過些。此刻又冒出個這樣的事情,兒子竟如去年漠南兵臨城下一般有些心慌了。”
周文元看着奏疏的眼睛閃過了一絲光:“靈璪,這裡並沒有其他人,若想問,你就問吧。”
周靈璪不敢看他父親,思索片刻還是開了口:“如今這件事,若能從給事中那裡壓住,不至於鬧得這樣大,本來就國計艱難,如此內耗,有何意義呢?”
周文元頭都沒有擡:“不愧是我兒子,和父親說話都要繞圈子,你是想說,那些奏疏雖我不必看,但依照我的‘性’子,應該都看過了,爲何不發還給皇上,避免今天的大錯?”
周靈璪不敢回話。
周文元搓了搓僵硬的手指:“你想一想,爲父爲何一定要和一個五品小官過不去?爲父官居內閣之首,就連一個五品小官都容不得?”
“兒子不敢。”
“不過話說回來,魏池的官雖然小,但確實算得上是個關鍵人物。所謂關鍵人物,若他的言行正確,那麼皇上就會受益,但若他稍有差池,那覆滅的就是皇上,或是整個王朝!看到他的那張小稿的時候,我當真是覺得太可笑了,魏池經歷了北伐,保衛了京城,爲王允義和劉敏所賞識,曾經爲父還想破格任命他爲顧命大臣,但現在看來,我們都看錯人了。他以爲他是司禮監?他敢幫皇上批奏疏,那我問你,還有何事是魏大人不敢做的呢?皇上對我的抗拒我能體會,但就此事看來,皇上不止抗拒我,就連組建司禮監都抗拒。那我問你,這個國家的事情是不是都要由魏池來做主?更何況,魏池真的可信?”
周靈璪第一次聽到他父親給他說這樣多的話,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周文元見周靈璪一直埋着頭,頓時興趣索然:“你是官宦之後,所以免不了凡事小心。但有時想來,若你能有魏池一兩分大膽,可能還會有點造化吧。今晚我不回去了,既然你來了,就回去順便說說。”
周靈璪退了出去,關上了‘門’。
今夜的風雪停了,周文元停止了沉思正準備打開一本奏疏再看,卻發現墨上已經結了冰。原來周靈璪剛纔填的那幾塊炭堵住了風口,暖爐的火都快熄了。周文元無奈的搖了搖頭,一邊命人更換炭火,一邊用墨砸冰。
周文元嘆了一口氣,心想魏池這樣布衣出身的孩子可能不至於這樣笨纔對。可惜啊,可惜,魏池你又太不知險惡了,如今是要你貶官南直隸,但若哪一天你攤上了死罪呢?陳熵不過十幾歲,敢公然對抗滿朝臣子,勇氣可嘉,但你爲何不仔細想一想,燕王、王允義哪個對他不是知遇之恩?你就敢如此信任魏池?你若永遠這樣只信他,那百官遲早要和你對立,你最終會毀在自己手裡。
屋內又暖和了起來,周文元‘揉’了‘揉’額頭,繼續伏案工作。
除了例行的工作,周文元還是照旨把陳熵的意思放了出來,要求追查鬧事的真兇。六科的人果然不服,因爲如果要論真兇,那六科就是真兇,如果皇上一定要追查,那就直接把六科辦了好了。但誰都沒料到事情的發展會那樣快,被“好好打”了四十大板的呂敬死了。
呂敬艱難的熬過了第二天,本來正準備喝‘藥’,剛扶起來就吐出了一口血,然後一口,一口,像是終於吐乾淨了,就嚥了氣。
呂敬在陳熵還是個嬰孩之時便陪伴在其左右,他的死讓朝野見證了陳熵的決心。更何況現在內監全由洪芳主管,這個洪芳可比呂敬有名氣多了,他在東廠當值的年頭可不少。東廠和宮內清除了黃貴的餘黨,人本就不多了,這個洪芳算是翹楚。
洪芳不是呂敬,他不是老好人,他最擅長的事情就是一絲不差的執行皇帝的命令,毆打百官的事情,他能做出第一次,就能做出第二次。陳熵的旨意內閣可以敷衍行事,洪芳不會。
暗中,朝臣們分作兩派,六科被擺在明面上,不得不爭,其餘的不管哪派的人都縮到了一邊,等待局勢明朗。
陳熵向百官亮出了自己的底線——他的太監可以殺,但是不能動魏池,不要說貶官南直隸,就是一點都不能動,誰要提,他就殺誰,沒有例外。
陳熵並不笨,他知道現在應該談和了,所以他主動找到了周文元。
周文元和陳熵,相差六十多歲的兩個人,第一次單獨坐到了一起。
陳熵並沒有直接問起要周閣老追查的“真兇”,他給周文元看了一個文件。
這是周文元寫給陳鍄的信,內容涉及郭太傅。
陳熵淡淡的看着這位老者,看到他平靜的表情變得緊張而扭曲。他知道自己講道理是講不過這位大學士的,但是有些事情不用講道理,既然你可以拿魏師傅威脅我,那我手上剛好有你師傅。
不過是你對你師傅犯下的惡行!
周文元強壓了憤怒與噁心:“陛下,臣沒有辦法找到真兇,臣能做的只能是安撫百官。”
“那就盡力安撫,”陳熵示意拿回那封信:“只希望我這次的秉筆太監得力一些,若是不小心把這些夾帶了出去,那就不得了了。您說是不是?周閣老。”
周文元行了個禮:“陛下說的是,不過太上皇時代的司禮監紀律嚴明,人手得力,臣自然只管效忠,不擔心這些事情,如今看來,確實是要小心爲上。陛下所言,臣定當執行。”
周文元嘴上沒有認輸,但是他知道這個陳熵根本不講章法,如果硬碰硬難免會讓他做出點事情來。如今彼此敲打試探一番,已經足夠,先且彼此放過,過個好年。
朝中重新恢復了秩序,六科的人員得到了嘉獎,一切罪行歸屬到呂敬,陳熵表示感謝百官的忠言進諫,但是魏池沒有錯,錯的是自己,年後就組建司禮監。
正隆二年的大‘浪’似乎已經過了,不只是魏池,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預備着陳熵的婚禮,並過一個好年。
離陳熵大婚還有五天,臘月富足的香氣正日益稠密,帶着寒氣的楊繼帆從京郊回來了。
一牆之隔,城內是皇帝大婚的繁華,城外卻滿是饑民的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