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建康六年】
索爾哈罕暫時忘記魏池帶來的那一分不快,將注意轉回紛紛擾擾的事物當中,一直忙到深夜良奈勒來訪。
第一場秋雨恰巧來了,良奈勒有些狼狽的摸了摸潮溼的袖口:“好不容易纔脫身,最近出城入城都有些難了。”
索爾哈罕指了指桌上的熱酒:“是那些齊國的錦衣衛麼?”
“是啊,那幫人神神叨叨的,鬧得都有些民憤了……呵!不說這個,阿爾客依可好?”良奈勒喝了一口酒,坐在了軟墊上。
索爾哈罕嘆了一口氣:“幸好她還活着!和我們推測的差的不遠,我遇上的那一幫齊兵就是大部隊,之前走的人都安全抵達了。我們的事他們也是過了近一個月才得知,再趕回來時已經斷了訊息,也就是十天前,他們的人才和我們的人接上頭。”
良奈勒皺了皺眉:“說實話,都城現在的狀況很不好,我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國王陛下,哎,國王陛下似乎已經身不由己了。”
索爾哈罕冷笑了一聲:“也許比你我預想的遭多了!沃拖雷王爺自從回了封地,和齊國的仗不知打了多少次,但這一次竟然棋逢對手。時間緊迫,阿爾客依也是大概一說……咳,齊軍這次的總兵官是秦王提拔起來的人,叫胡潤之,極度狡猾難纏,王爺也是好容易扛過了吹沙的季節。合着以前的計劃,只要我拖過了五月,我方定能佔取上風回援都城,但是,我出了險情不說,那胡潤之竟然如神兵一般越戰越勇了。”
“這麼說來,都城是不要想着外援了……”
“外援?”索爾哈罕眼光寒氣逼人:“如果都城再不援助巴彥塔拉,失守也就是年底的事情!”
這就是齊國的計謀。
索爾哈罕預料了八分,所以才冒死前往巴彥塔拉,期望能在有限的時間內憑藉自己的威望將北邊離析的貴族部落團結起來共同抗敵。但齊方冥冥之中似乎洞察了先機,自己越要強大巴彥塔拉,他們便越要助都城一臂之力。現在都城局勢不清,各部落只敢觀望,王允義態度曖昧,都城的官員們沒有亡國之險反而墮落了起初的鬥志。自己,國王陛下,王爺,三者看着風光猶存,但底子卻越發空了,再往後走幾乎陷入難以翻身的窘境。
索爾哈罕嘆了一口氣,戰與勝從來都是兩個問題,齊國物資豐饒,怎會將掠奪財物看作是勝利?他們想要的是——漠南永遠的從齊國的北方消失!首戰告捷之後,他們沒有冒進,而是分割了各方的勢力,慢慢地耗着這個國家的精力。這個戰略是誰策劃的?沃拖雷推測就是齊國皇帝本人——那位在奪嫡中勝過他皇叔,勝過他母后的男人,那個牢牢掌控羣臣,看似親厚實則狡詐到無疑附加的男人!除了制定這個策略,他還選定了兩位最堪勝任的大將——他同父同母的皇弟,和久經沙場的王允義。前者忠心耿耿,爲了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後者經驗豐富,周旋隱忍之力無人能出其右。
而漠南一方,手無兵權的自己,專營陰謀的國王,心懷不軌的王爺,加在一起幾乎是全無勝算!
“這怎麼可能?這,如何是好?”良奈勒驚出了一身冷汗。
索爾哈罕淡淡的端起了茶,飲了一口,如何是好?問國王?笑話!問沃拖雷王爺?他已經先跑來問自己了!問良奈勒?可惜他從來都不是個有謀之人。
孤獨的,只有自己,來爲這個國家,爲千萬的子民做一個定奪!
“你聽好!”索爾哈罕放下茶杯:“漠南有軍隊,也有錢,只要解決了三個問題,就有機會反敗爲勝。第一,沃拖雷必須找到擊敗對手的方法,這是他的事,阿爾克依會轉告他的:第二,我必須逃亡,留在都城是我最大的失算,我和王允義並沒有政斗的可能,我再待下去也只能做個傀儡;第三……國王陛下必須死……”
良奈勒呼的一下直起了身子:“殿下!”
“他是王允義最大的棋子!只要他還活在世上一日,漠南各勢力就會愈發彼此猜忌……也許是我的錯,讓他失去了惟一一次出逃的機會……但是現在,我別無選擇。”
兩人沉默了許久。
“……陛下現在被軟禁在王宮,如何才能得手?是要派……”
“這個你不必擔心,”索爾哈罕打斷了良奈勒的話:“我們留在都城的人已經很少了,也許你會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您要答應我一句話,您要答應我!”索爾哈罕深深的注視着良奈勒的眼睛:“適時的懇求你的父親,讓他幫您渡過難關!您必須要答應我!”
“不論我們分隔多久,我希望最後能見到活着的您!閣下,請您鄭重的答應我!”
良奈勒失語片刻,點了點頭:“殿下,我答應您,也請您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要再以身犯險,請您用您的平安來回報我的忠誠。”
走出公主府,外面的雨越發的冷了,良奈勒覺得這短短的一刻會面就像是十幾個時辰那麼久,偷偷一模後頸,已是一片冷汗。也許,長公主已經站在的懸崖的邊上,自己所能夠做的似乎微乎其微。
索爾哈罕此刻孤獨的坐在密室裡,身邊的更鐘滴滴答答的響着,寧靜而喧囂。
我太年輕了,索爾哈罕默默的垂着頭,這一刻,無比高傲的自己終於放下了僞裝,不得不承認自己的愚蠢和無奈。
不過,王允義,也許年輕的我並非如你想象的那般不堪一擊,來吧,試一試,看看最後誰是真正的贏家,是擁有軍隊,智囊,三十年經驗的你,還是孤獨的我。
魏池回來後,聽說長公主回來了,還派人來找過她,問陳虎詳情,陳虎沒說出什麼道道兒,倒是王將軍的副官傳出了一些風聲,說王將軍最近盯着袂林,那頭豹子雖然年過七旬,但是殘暴的程度可是絲毫不減的,不上心可是會捅婁子的。至於索爾哈罕,只要不讓她接觸這頭老豹子,再怎麼折騰也是個小姑娘。
魏池哦了一聲,尋思着王允義的苦惱,推測自己的閒情日子怕是不會太多了。
第二天,魏池依舊是起了個大早,收拾整齊後到索爾哈罕府上候着。索爾哈罕似乎沒怎麼睡好,眼睛有點腫,魏池交割完畢之後說了兩句關切的話就準備離開,正要轉身,索爾哈罕手上的杯子啪的一聲重叩在了小几上。
“怎麼了?”維持有些納悶,她不曾記得祁祁格有發起牀氣的習慣。
“沒什麼……”索爾哈罕發覺自己失態,有些尷尬,連忙掩飾。
魏池哦了一聲,轉身要走,索爾哈罕看她轉身,忍不住咳了一聲:“最近你忙?”
“不忙啊。”魏池沒明白索爾哈罕的意思:“我不忙的。”
索爾哈罕哦了一聲,又想了想:“不忙,沒出去玩兒玩兒麼?”
“哦!”魏池停了腳步:“回來後四處去逛了逛,你知道的和我關係熟的不多,那個徐朗你知道的,我們有時候出去喝個酒。除了喝酒還約了幾個人逛了幾個有名的地方,當然!”魏池諂媚的笑了笑:“沒有你帶我去玩兒的地方好。”
索爾哈罕想聽的當然不是這個:“昨天下午去了哪兒啊?我的人那麼晚了都沒找着你。”
“去了薩米戈雅……”
“哦,挺遠的啊。”
“是有點遠。”魏池有些疑惑:“昨天下午你找我有要事?”
“沒有!”索爾哈罕想按耐了那句話,但終究沒按耐住:“你和那個祥格納吉去的?”
魏池一下子冷了臉:“是啊。”
索爾哈罕故作輕鬆的笑了笑:“那是她的生辰湖,又沒有什麼美景,我就想那麼個偏地方,定是她引你去的,呵呵,聽說最近時局不穩,你也要小心些,沒事別往城外跑。”
魏池緩和了臉色:“你也注意身體,眼睛有點腫,別太累了。”
又寒暄了幾句,魏池告了辭,索爾哈罕看着魏池的背影氣得有些想哭:我心虛個什麼?問你兩句又怎麼了?你還不樂意了?說一半藏一半的!那還當我派人跟蹤你啊?我可沒那麼閒!你還真有臉往那個方向想!真有臉啊!?
想完了又覺得自己沒道理,大事一堆不去管在意這個沒良心的做什麼?遂翻了該看的來看。到了中午,女官傳了膳食進來,配菜是醋李子羊肉羹,才吃了兩口就覺得倒了胃口,拿茶漱了口想去睡一睡。
卸了釵黛躺在牀上卻覺的心亂得很,翻來翻去不安穩,最後索性喚了女官進來。
“去把魏策鑑叫過來,我有要事要問他!”
女官不敢問緣由,但終究覺得不妥:“殿下,這會兒是午後,怕是不好吧?”
在齊國,文官午後有一個時辰是不輪值的,這個規定很有名,除非要事,很少人破這個規矩。
“這要你說麼?去把他叫來!”
女官不敢再問,只好出去請人。索爾哈罕看那女官走了,心中又有一絲不安,魏池這個人起得早、睡得晚,於是養成了個午覺的習慣,只要能夠,就一定要睡。這個點兒跑過去,她肯定剛睡下,這麼折騰她似乎有那麼點不好。
魏池確實剛睡下,而且剛睡着,陳虎在外廳的動靜吵醒了魏池,魏池一聽是個挺熟悉的女音,趕緊收拾了起來。
“有什麼事麼?”魏池有些擔心。
女官也有些忐忑:“奴兒也不知道,只是陛下突然就發令下來,只說了要事二字……”
魏池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我們走罷。”
等魏池心急火燎的趕到了索爾哈罕的內殿,早有一個女官站在門口接他了,接了他也不多說,只是將他帶進寢殿,然後默默的退了出去。寢殿其實很大,大無所謂,魏池來了很多次,熟得很,於是徑直往書房去找索爾哈罕。剛走到書房門口要推門,另一扇門的簾蔓後面飄出了一個身音。
“喂!我在這邊!”
魏池一歪頭,這纔看到索爾哈罕一身睡覺的打扮,披頭散髮的叉腰站在幕簾後頭。
“你找我什麼事?”魏池跑過去急急的問。
看魏池被嚇壞了,索爾哈罕有點不好意思:“沒什麼事。”
魏池看她確實不像有事的樣子,一下子哭笑不得:“我的大小姐厄!我才睡着你就把我叫過來!你消遣我啊?”
索爾哈罕知道魏池看重午覺,他肯這麼跑過來,還沒發火兒,心裡除了不忍以外有點得意:“我也就是心煩。”
“心煩?”魏池扳開索爾哈罕挽過來的手臂:“您是烽火戲諸侯逗您自己樂吧?我的祖宗我的親姐姐,您舒坦了放我回去睡覺吧,我真困得很!”
看魏池要走,索爾哈罕又有點來氣:“睡睡睡!我這裡是草舍柴牀?你非要回去睡?”
魏池笑了:“得了吧,那麼多人看我跑過來吶,我在你這睡了,我拿什麼還你清白啊?”
索爾哈罕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你又在嘴癢了,是吧?”
魏池知道,其實齊軍裡頭編排自己和祥格納吉的人多,編排自己和索爾哈罕的幾乎沒有。說來原因可笑,那日索爾哈罕白刃斬人的事蹟傳遍了齊**營,在中原男人眼裡,這種彪悍的女修羅作風實在不適合拿來風花雪月。女人麼,膽量用來私定終身就行了,選娘子要選崔鶯鶯,絕不選花木蘭。
放鬆了心情,魏池覺得眼皮又有些打架,當真脫了外衣就往那張奢侈的大牀上鑽。
“哇!你這牀也太大了!不錯不錯!你睡不完我幫你睡。”
沒想到自己隨口一說,那丫頭就蹬鼻子上臉了!索爾哈罕素來不喜歡別人睡自己的牀,尋思着怎麼把這個無賴撬起來。
“你的衣服乾淨不啊?”索爾哈罕逮着被角兒一掀。
魏池動也不動,已經睡着了。索爾哈罕感嘆自己不該引狼入室,站了一會兒又覺得無奈,幫她把被子蓋上後也躺了下去。魏池睡覺很安靜,也不怎麼動,老老實實的蜷在一邊。索爾哈罕沒有午覺的習慣,當然睡不着,聽着魏池淺淺的呼吸聲,有些安心又有些心煩。
“我說……”索爾哈罕輕輕推了推魏池。
“……嗯?”魏池半夢半醒的哼了一聲。
“那個祥格納吉好看麼?”
“……哎……嗯。”
“比我好看……?”
“……沒……沒,嗯。”
“出去玩兒得好麼?”
“……嗯。”
“比弗洛達摩宮好?”
“……嗯……沒。”
“你和她……”
索爾哈罕還沒說完,魏池揉着眼睛翻了起來:“我的親姐姐,你到底要問什麼?您一次問了吧,我什麼都招了!”
“你和她都說了些什麼?”
魏池愣了一下,突然覺得那些話題坦白起來有些不好意思:“能說什麼?漠南的風土人情唄。還有什麼要審的?”
索爾哈罕看魏池顯然沒說實話,但也找不到什麼理由來追問,只好說:“沒有了,你睡吧,豬!”
魏池沒在意最後那個字,倒頭睡了。
索爾哈罕煩躁,卻理不出煩躁的由頭,只是覺得那滿腔的心事呼之欲出而沒有出口。心亂之後開始擔心,擔心魏池這個傻丫頭忘了自己的身份,真和那個祥格納吉怎麼樣了。誰能拒絕一個女人如此熱烈的追求呢?更何況,這個傻丫頭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想到這裡更擔憂了,似乎覺得魏池和祥格納吉已經有了一回事兒。想到賀沢妠娜志在必得的神情,又覺得一陣噁心!生怕她使了什麼奸計讓魏池懵了心。
委屈了好一會兒,惶惶的拉了魏池的手。
“你說!”索爾哈罕忍不住掐醒了魏池:“你是不是有點喜歡那個祥格納吉?”
魏池被掐了一下,醒過來了,完全的醒過來了:“親姐!你沒事吧?”
“你管我有沒有事,我問你吶!”索爾哈罕不知自己哪裡來的底氣,擰住問題不放手。
“我!”魏池指了指自己:“是女子,她,也是。我喜歡她?你沒事吧?”
索爾哈罕這才緩過神來,發現自己失態了:“哦,你睡吧,你睡吧,我這次絕對不吵你了。”
“真的?”
“真的!”
看身邊的魏池又蜷成一團,索爾哈罕心中難忍的高興,高興的咧開嘴傻笑了兩聲。高興之後又傻乎乎的挽着魏池的胳膊抱了抱。抱夠了也睡不着,索性支這下巴打量魏池的臉。和伊克昭山溝裡那一豆閃爍的油燈不同,這座大殿的燈光柔柔的照在魏池臉上,索爾哈罕回憶起那時的心境百感交集。魏池,魏池,如果不是這陰差陽錯的相遇,你和我現在又各自在哪裡,想什麼吶?
魏池這次是真睡着了,索爾哈罕放心的拿手指尖兒划着魏池的臉頰,她覺得那細細的眉腳,挺挺的鼻子,略顯得有些單薄的上脣攪動着自己的心湖,那種亂七八糟的快樂一陣一陣的涌上心頭。
風光無限的童年,尊貴無比的出身,我這輩子可有在意過哪個人喜歡不喜歡我呢?我又可曾在意過那個人是不是隻喜歡我呢?魏池,你這個傻丫頭,我怎麼會那麼在意你這個傻丫頭吶?
除了溫柔敏感,你就只剩下傻了。索爾哈罕忍不住笑,魏池的嘴脣和睫毛讓她的心有些癢癢的,忍不住想要親一親,就像親……索爾哈罕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趕緊把臉挪開。
摸着蹦蹦直跳的胸口,索爾哈罕感到一絲慌亂。魏池覺得身邊的人動了一下,自己也跟着動了一下,天氣已經開始轉冷了,魏池覺得身前一冷,不由自的把手縮到了胸前。索爾哈罕看她冷,又忍不住靠近了些,魏池不自覺的一探手,把臉埋在了索爾哈罕的脖子窩兒。
索爾哈罕想了想,伸手抱住了魏池的背。
‘我!是女子,她,也是。我喜歡她?你沒事吧?’
想起她剛纔說的這句話,心中一痛。痛又覺得無奈,是的,我們都是女子,我怎麼會想這樣的傻事?如果告訴你,你會笑我傻吧?你既然不喜歡她又怎會……?哎,我在想什麼?
索爾哈罕突然感到一絲疲倦,那些紛擾不休的事端再度涌上心頭。國家都要不在了,我怎會滿腦子這般荒唐的念頭?
“你怎麼了?做惡夢了?”魏池略醒了一點,發覺索爾哈罕摟着自己。
“沒有,”突然聽到魏池說話,索爾哈罕的眼角忍不住流出一滴眼淚:“就是最近有些煩心的事。”
魏池看不到索爾哈罕的臉,哦了一聲,覺得背心的那雙手緊緊的拽着自己的衣服,就像是怕自己飛了似的。
“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魏池沒有推開索爾哈罕,任由她這樣摟着,“有些事情終究會過去的,好好睡吧,睡一覺,什麼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