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建康七年】
子夜時分,陳宿才走出暖閣,冷風一吹忍不住的一顫。宦官們匆忙招呼着車馬前來伺候,陳宿上了軟轎,有些疲憊的靠在墊子上:“將簾子升起來。”
宦官們和他不熟,自然不敢妄自揣摩他的意思,老老實實的將簾子升了,大股的風雪席捲了進來。陳宿看到階梯上站着陳鍄的貼身侍女——那個名喚慧兒的女子,她籠着手沉默的望向自己的方向,臉上是數十年來一成不變的神態,安靜、謙恭。
這就是熟悉的皇宮,每年都在新修宮殿,但是裡面的氣息卻是恆永不變,縱然是再久不來,也能循到那舊味道。小轎子緩緩地啓程,陳宿閉了眼睛,那宮燈卻仍舊晃得人心煩。
“要過年了……”不知是哪一宮的小宮女在喧譁,陳宿微微睜了眼睛。
小宦官陪笑道:“新進的宮女,這不是要備着春選了麼?都是些不懂事的,叨擾了王爺,還請王爺恕罪!”
陳宿不動聲色,略回頭張望了一下,卻沒能認出是哪一處的殿宇。
皇宮外面的民宅裡已經有心急的孩童拿了家中備好的炮竹出來玩耍,零星的響聲在街角炸響。只是皇宮中依舊是肅穆的模樣,這是建康六年的最後一天,明天就是年三十了……
陳宿躺在軟轎裡,想起秦王妃,想起王皇后,鮮亮的人們就這樣進了皇家,然後一生一世不得酣暢自然。
……魏池……你呢?
臘月二十九是一夜的大雪,京城的人們開了窗門看到滿城的潔白都十分欣喜,勤快的媳婦們準備起年飯來,孩童們穿梭其間,從案上抓了臘貨來嚐鮮。魏池住的翰林院徹底冷清了,陳虎雖然不是京城的人,但也在京城有着遠房的親戚,一大早就告別了魏池。益清也在前一日告假回家。陳虎想到魏池要一人過年,心中十分不痛快,但是也不好冒然相邀,說了幾句客套的話,也就只好走了。魏池笑着塞給他一包東西,陳虎打開看卻是六兩銀子,連喊使不得,魏池不容他推諉,直接趕出門去。
陳虎喊:“魏大人!!我初一一早就回來!”
“好!”魏池回他話。
守門的門子姓趙,也是個孤人,當這個差事二十年來,年年都是一人過。小魏大人考上翰林後,這三年兩人就過個伴兒,趙老頭本想着今年魏大人是回不來了,正在傷感,沒想不但回來了,還在年前,於是喜滋滋的開始準備酒肉。
魏池雖然是個女人,但是這麼些年來十足的是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竈臺上的事情是指望不上的。老趙湊合着能煮熟幾個小菜,但是也就是煮熟罷了。老趙提了一吊臘肉出來,正準備去廚房燒水,魏池笑道:“臘月二十八的時候,吳大人把我叫去,連發了這一年的俸祿。呵呵,原本以爲這一年就是領兵部的銀子了,沒想卻是雙份!不燒水了,我們去吃館子。”
老趙笑道:“魏大人,你可要攢着媳婦本纔好。”
“一頓飯怎麼就傷了媳婦本了?”魏池笑嘻嘻的:“更何況還有兵部的補貼銀子沒去領呢,過年還不興吃頓好的麼?”
翰林院確實太冷清了,老趙不是不想去,卻是不敢去,怕掉了魏池的身份,大家熟歸熟,但那也是在人後,走到大街上去一處吃飯,恐有不妥。
魏池不容他推辭:“這時候也只有幾個大館子纔開門了,還只能中午去吃,再不走可就不行了,走吧!走吧!”
大年三十已經僱不了車,兩人穿了外衣步行前往。
穿過翰林院前安靜的街,左拐就是國子監,監生倒還剩幾個,不是十分紈絝的就是連路費都湊不上的窮學生,魏池往門口掃了一眼,老趙笑道:“連看門的都跑了,今夜裡夠這幾個學生鬧的。”魏池也笑了。
京城繁華的街道不少,離得最近的是浣花路,上頭有家館子名叫‘四德莊’,**做得好,酒也不差,仗着裝潢好、招牌老,銀子收得狠些。魏池以往常來這裡吃酥皮雞,和老闆算是面熟txt下載。今天是年三十,大堂裡一個人都沒有,小夥計接了魏池和老趙的外衣,老闆迎上來打招呼:“魏大人!可見這就是緣分!我正說一個人都沒有怎麼就不敢關門,看來是在等您啊。”
魏池寒暄了幾句,選了二樓靠窗的位置坐了:“今天倒是自在,任坐哪兒都成,來一隻酥皮雞,一碟松鼠魚,有好的過江兔子也來一隻,那個南瓜粥還有麼?弄燙些最後上,時令的冷盤就您看着配吧。”
老趙沒來過這裡,略有點拘謹,特別是那夥計看了他幾眼,更覺得有點不自在。魏池看菜上來齊備了,說:“張老闆去忙吧,大過年的耽擱你倒是讓人過意不去了。”
張老闆含笑推辭了幾番,拖了那夥計下了樓。
小夥計伸了伸舌頭:“好個魏大人,請個貧民老頭子吃飯。”
張老闆恨了他一眼:“你倒好,你又是個什麼身份,橫豎還讓你議論上了不成?還不快去幹活??”
夥計撈了個沒臉兒,嘿嘿的笑着躲了。
魏池就着這暖酒喝了一口,頓時覺得暖和了起來,又給老趙也斟了一杯,老趙謝了:“魏大人,你真是太客氣了。”
兩人三杯酒下肚,正要動筷,突然聽到樓下的狗汪汪汪的吠了起來。只見是個錦衣的少年正捉了個小兒呵斥,那小孩子也不知爲何衝撞了他,此刻正被提了領子,可憐巴巴的。
“誰啊?”魏池遠遠看那少年和自己年齡相仿的模樣,長相也很清秀。
“邵家的三少爺。”
“邵家?”
老趙笑道:“魏大人不知道也沒什麼,他家不過是京城的商戶,販綢緞的,錢是多些,幾十年沒出個讀書人,所以也沒什麼名氣。”
“挺囂張。”魏池撇撇嘴,看那少年和小兒的父母爭吵,態度十分的跋扈。
“可不是,”老趙指了指:“他姐姐今年入了秀女,過了年,初十五就要進皇城選秀了。他那姐姐也生的不錯,可能也去塞了些銀兩,提早把自己算作皇親國戚了。”
選秀?魏池看着熱鬧,想起了那位美得不行的林小姐,心想有了這樣的絕代佳人在前,怕是你姐姐到了宮裡也沒什麼出頭之日。
“今年倒是有多少秀女?”魏池純粹是閒得找話。
老趙當差這麼些年,這些事情最是清楚,嘿嘿的笑着說:“再多再少也輪不上這些……從上往下數,王家有位女兒,就是皇后的妹妹,這是註定能進去的,林家的女兒,林太妃的親侄女,這也是不例外的,史尚書的孫女,何治資尹的孫女,錢京府丞副使的外孫女……還有光祿少卿馬大人的女兒,宣撫同知武大人的女兒,寺中宗人經歷單大人的女兒……外加各處州縣官吏的林林總總,少說也有三百多人,”老趙也撇了撇嘴:“怕是怎樣特輪不到他家的人。”
“平常人家的女兒不行麼?”魏池對此知之甚少,也就十分的好奇。
“也倒不是不行……只是……沒有個臂膀……哪個不是如花似玉的?怎麼就能出挑出來?……不過,”老趙又笑了:“這些姑娘即便最後沒選上,官媒也要給她們找上好人家,以往就有許多的老大人爲自己孩子做打算呢?魏大人今年也留意留意?”
魏池藏了那哭笑不得的表情,假裝正經:“說的是,說的是。”
樓下吵得愈發的熱鬧了,邵三少爺嗓門很高,跟唱戲似的在哪兒之乎者也,大概說是要報官如何如何。小兒的爹膽子小,摟了孩子不敢吱聲,小兒的娘卻也不好惹,捋了袖子,梗着脖子問候邵家全家外帶十八代祖宗。
小兒哇哇的哭,狗兒汪汪地叫。
魏池和老趙兩個無聊的就扒着窗臺湊熱鬧。
突然那狗捱了一腳,嗚……的一聲縮到了一邊。張老闆抖了抖袍子站了出來:“吵什麼?”
邵三少爺撩開袍子,及膝高的地方有幾個黃橙橙的圓點,上頭飄着糖渣,最上頭的一個點還粘着個糖葫蘆,山楂缺了一半,牙印子清楚。張老闆看那小兒,小兒手上的糖葫蘆果然是少了一個。
邵三少爺之乎者也的將那事情又唱了一次,張老闆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換個地方吵!”
很顯然,邵三少爺對張老闆的態度表示了不滿,又要開口唱戲。張老闆冷冷的說:“樓上還有位大人,不信公子前去看看?翰林院的五品,叨擾了可不好。”
魏趙二人正在興頭上,卻看樓下的人呼啦就散了,老趙笑道:“可見那個老闆去勸了,大過年的吵吵鬧鬧也是煩人。這人也是,還沒選上呢,就當真已經有這麼回事了!殊不知貴人何其多?哪能就輪上他們家了呢?哼……”
魏池想那邵三公子的面貌,他姐姐定也是個美人,不過也就是個美人罷了,老趙說得對,沒有幫襯是選不上……不過老趙的話也不全對,他沒見過那個叫林雨簪的,魏池覺得,就算她爹是叫花子,她也能選上。
將自己交給這個國度最高貴的人,然後換得無上的榮耀。似乎自己和這些女子沒有任何區別,但似乎又有一絲的不同——除了榮耀,那位林小姐是不是也幻想過夫妻的恩愛?魏池遠望那皇宮,只看得到那遠處飛翹的屋檐,光鮮亮麗卻又無比暗淡,一時間覺得百味呈雜。
臨走的時候,請張老闆打包了些牛肉和滷味,預備着晚上無聊。然後數了數指頭:三十、初一、初二、初三,過了這幾天再去拜訪總歸是不壞規矩了吧?想起那個愛吃糊塗面的書生,魏池不由得冷笑一聲,然後往那冷清的大街上走去。
年三十是個冷清又熱鬧的節日,熱鬧都圈圍在各家的院子裡,冷清隔在街上。魏池和老趙在這旮旯啃冷牛肉的時候,各家的年味已經很濃了。皇宮裡頭就更是熱鬧的非凡。依照常例,所有在京的皇親國戚都要入宮團圓,入夜之後有隆重的‘儺舞’,所有人都要守歲過年。成年的男子和家眷們要分簾宴會,什麼都要準備雙份的,宮人們今夜十分繁忙。
但是也是有盼頭的,忙歸忙,賞錢絕不會少,除了各家主子的賞賜以外,宮中還統一撥發歲銀,宦官們能領賞衣物,宮女們賞發衣物外還能有頭花胭脂之類的小物件,所以從上到下皆是喜慶。
小宮女鐲兒坐在門坎邊上揉腳踝,看到琥珀匆匆的端了托盤跑出去,便對身邊的絹花笑道:“看這小丫頭,累了一天也不歇手,巴巴的等着賞銀子呢。”
絹花撲哧一聲笑了:“就她新來的沒見過世面,可不知道明兒後兒纔是正主呢?初一正是公主的生辰,咱們不留着力氣伺候着自己主子,可還倒貼出去?到底是賺了還是虧了?”
絹花鐲兒兩人偷了個空兒想要出院子,卻不小心被個嬤嬤撞見了,嬤嬤怎會不知道這些丫頭的心思,狠狠地就要苛責。
“慢着,”一個聲音開口得輕,卻讓人聽得很清:“大過年的別在路上教人,年後再來計較。”
說話的姑娘也是十分年輕的樣子,身邊跟這兩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端了各色的東西,想必是路過。
絹花聽得聲音熟,心中一喜,擡頭偷看,果然是合德宮的人。老嬤嬤屈了禮,默默地退了下去。那女子也並沒多說,往正殿的方向去了。
“喲,這可是那位?”鐲兒看那女孩子也是十六七歲的樣子,模樣十分的秀麗可人,特別是那雙眼睛,如會說話一般,別說是男人,就是她一般的女子看了,內心也難免喜歡。
絹花十分得意:“這你就不知道了,這位姐姐可是合德宮的一把手。”
“難不成是那位糖糖?”鐲兒大吃一驚。
“什麼糖不糖的?”琥珀氣喘吁吁的跑過來:“兩位姐姐讓人好找。”
“哎呀,”鐲兒由衷感慨:“也不過是十六七歲的年齡,便做了如此高階的宮人,真是人和人比不得啊!”
絹花哼了一聲:“你怎麼比得了她?自公主生下來便是和她在一處,兩人一同長大,你我之類的哪能有這樣的好緣分?”
琥珀聽出是在說誰,便也搭話:“說來奇怪,怎麼就叫了這麼奇怪的名字?”
絹花捂着手帕笑:“這倒是公主殿下混喊出來的,那姐姐本名是叫青柳,還是如今皇太妃賜的名兒,可公主混喊習慣了,後也就真改了。”
“倒是命好……”鐲兒十分的感嘆。
“你這就是見識短淺了,”絹花不屑:“堂堂的合德殿,七百來號的人,不是個真有能耐的哪能擔待得下來?縱是我這樣只在那處當了一年差的外院丫頭她都能記得,可見這形形□的人沒有她不上心的。爲人又和藹寬宏,不尋人的短處,做事又最有遠見和條例。公主喜歡她不說,太妃們都十分的讚許,我們啊,就是有這緣分,也是比不上的。”
三個小丫頭紛紛的嘆息了一陣。
“只是不知道……公主會嫁個什麼樣的郎君,”明兒既是公主生辰又是公主的笄禮,先帝就這一個女兒,宮中寵得不行,要怎樣的神仙人物才能配得上呢?鐲兒長嘆:“那姐姐,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好命呢?”
你終於出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