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涼這一次的出現,聲勢稍顯浩大。他走在最前面,身後四個年輕人,一色的黑西裝,跟在嚴涼身後,如衆星捧月似的將他簇擁起來。
嚴家曾做過些難以言喻的生意,現在雖說慢慢退出了,但樹敵頗多,所以長久以來的習慣還是保留着,嚴涼身邊經常跟着好些人。
他抿着嘴,細細觀察顧嬰的面部輪廓,總覺得這個孩子透着股莫名的熟悉和親近。
顧嬰被嚇到了,眼睛紅紅地看着嚴涼,回道:“我只有媽媽。”
嚴涼這纔看到邊上站着的顧一兮,他看向她臉的那一刻,震驚到驟然失聲。
六年來,他第一次認出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
嚴涼有病,這件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但是絕沒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他這病也奇怪,是人臉識別障礙症,就是除非整日相對的人,不然的話,即便是見過很多次的人,他都無法記得別人長什麼樣子。
以往,這種情況下,即便再見到顧一兮,他也不可能認得出來的。
此刻,嚴涼盯着她的臉思忖片刻,將手中的孩子放了下來。
“這是你兒子?”
顧一兮點頭。
“親生的?”
這話問得很無禮,顧一兮看着他,沒有說話,隔了幾秒,抱起顧嬰就往回走。
嚴涼叫了一聲:“阿杰。”
身後離他最近的年輕人立馬迴應:“在。”
嚴涼盯着顧一兮的背影,低低道:“繼續查。”
“好。”
事情發生在六年前,那時候嚴涼還年輕,心高氣傲,誰都不放在眼裡。他因爲要催一批貨,親自去倉庫看,不料在那裡遇到了意外,不慎落海。
半個月後,嚴涼被手下人在一個漁村找到,不但想不起來近些年發生的事情,也自此患上了這種奇怪的病症。
身邊人告訴他,那場意外中,他的女友夏語冰爲了救他而死——可是嚴涼想不起來,一點都想不起來。
直到一個月前,嚴涼得到消息,夏語冰曾爲她留下了一個孩子。
他一路追查,找到了那個名叫顧嬰的孩子,他只有一個單親媽媽顧一兮。爲了接近他們,嚴涼投資了《故老時光裡》,也使了些手段,安排顧一兮跟組。
他原本只是爲了顧嬰,但和顧一兮接觸下來,卻覺得這個女人身上另有隱情。 wωω•тт kΛn•¢O
阿杰自小跟隨嚴涼,如果不是憑着身上的胎記,就連他都要懷疑,這個嚴涼是被人掉包的。
記憶中的老闆,手腕強硬、雷厲風行,但是自他落海之後,就再也沒有了曾經的那種狠勁。他的眼神一如往日般冷漠,也越發的寡言少語,但是行事作風,判若兩人。
曾經的嚴涼,會爲了接近一個女人費這麼多心思?這要放在以前,說來真是笑話。
但這還不是最奇怪的,手下小弟阿文道:“這些年老闆最讓人捉摸不透的就是,他怎麼就突然對女人沒興趣了呢?連着好幾年,他身邊都沒出現過女人,靠,你們說這日子是怎麼過的……”
“你怎麼這麼多話?”阿杰一把拍過他的腦門,“活膩了!”
阿文摸摸腦袋,“我就是想問,老闆怎麼又突然對女人有興趣了,那個叫顧一兮的,長得可真不如時亦歡。”
阿杰又是一巴掌過去,“你再敢說一句!”
“不說了、不說了。”
阿文乖乖閉嘴,但這時候身邊的阿勁又說話了,他壓低聲音,道:“我聽說老闆是懷疑那個和顧一兮在一起的小孩是他兒子,那孩子他媽……”
此話一出,衆人都安靜下來。
阿文看着手裡的資料,道:“沒可能,年齡不對,顧一兮才二十四歲,顧嬰六歲,也就是說,顧嬰出現的時候顧一兮才十七歲,未成年,老闆不會碰的。”
衆人點頭,嚴涼的原則,是絕對不會破壞的。
又有人悄悄說道:“會不會,有萬一啊,我也覺得顧嬰長得有點像我們大哥……”
阿杰道:“都別廢話了,把資料交給老闆就得了,各忙各的去,剩下的事兒跟我們沒關係。”
“怎麼沒關係,我們都很關心老闆和老闆娘是不是生活得幸福美滿啊。”
“是啊是啊,我們都好八卦的。”
衆人一致認同。
阿文等人都是後來跟着嚴涼的,夏語冰的事情,他們並不知道。阿杰想了想,這是老闆的私事,還是不要告訴他們的好——即便他想說,也無從說去。因爲當年夏語冰還沒大學畢業,嚴涼本就很少把她帶在身邊。別說八卦了,阿杰連她長什麼樣子都不記得了。
話說着,到了嚴涼居住的別墅,阿杰親自將資料交了上去。
嚴涼翻看資料,顧一兮,時年二十四,啞巴,職業編劇。父親早逝,隨母,畢業於a大,一路平凡長大,六年前忽然肄業出國,一年後帶着剛出生不久的兒子顧嬰回國,與母親大吵一架,自此在外居住。
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懷孕了不敢讓人知道,就出國去生下了孩子,一年後帶着孩子回家,母親自然憤怒,她無奈之下自己搬出去住,也十分合乎邏輯。
這一切都十分正常,可就是這種正常,讓嚴涼覺得這裡頭一定有什麼不正常的事情。尤其是顧一兮看着自己的眼神,總是透着些道不明的情緒,更別說他這個人臉識別障礙的患者初初一見就記住了她的臉。
顧一兮真的和自己有過什麼交集?二十四歲……不對,這年齡肯定不對,實在太小,六年前他們不可能有接觸。
嚴涼突然想到一種可能,撥了內線電話給阿文,道:“你再去公安局查查,她有沒有改過身份證上的信息。”
顧一兮回到劇組已經很晚,她抱着睡得迷迷糊糊的顧嬰,一放到牀上,小傢伙就呼呼睡過去了。她用熱水給顧嬰擦了身,自己洗完澡,抱着顧嬰,一會兒就有了睡意。
顧一兮又夢到她。
很長很長的夢境,夢中的女孩有着最美的容顏、最好的性情。
顧一兮管她叫小姑姑,她比她大六歲。
小姑姑帶她去放風箏,風箏飛到看不見了,她說,怎麼辦一兮,我好喜歡他。
顧一兮那時年紀小,紅着臉問,他是誰?
小姑姑不說話,只是看着天空笑,笑着笑着又站起來,一點點扯迴風箏線。
風箏飛得遠了,扯不回來,顧一兮一使勁,風箏就斷了。
小姑姑也不說她,只揉着她的手問疼不疼。
顧一兮想說不疼,但是她一擡頭,就看到小姑姑的額頭在流血。
她伸手去擦,可是血卻越擦越多,怎麼也擦不乾淨,再一擦,發現她的額頭竟然有個洞,血液從那個洞裡源源不斷地流出來。
然後顧一兮又猛地聽到了槍聲。
小姑姑的血越來越多,覆蓋住她的眼睛、她的臉、她溫柔的笑……然後又一滴滴落到顧一兮的臉上。
她說,噓,別說話。
又是一聲槍響。
小姑姑抱着她,將她埋在身下。
緊接着,是連綿起伏的槍聲。
還有她的聲音,噓,別說話,一兮,千萬不能說話啊……
顧一兮從夢中醒來,又是一身汗。
身邊顧嬰還在沉睡,輕輕吮着手指,一臉幸福的模樣。
她忍不住親了親顧嬰的小臉,隨後起身洗漱。
顧一兮洗漱完畢,顧嬰也剛好睡醒,爬下牀就喊:“媽媽,我要尿尿。”說完衝進了洗手間,把顧一兮關在門外。
顧一兮笑,這小孩,自我保護觀念倒還挺強。
顧嬰自己刷了牙洗了臉,又自己換了衣服,看到顧一兮放在桌上的紙條,“寶,媽媽去樓下買牛奶,你自己乖乖的,先把雞蛋吃了。”
顧嬰收起紙條,自己乖乖剝雞蛋吃。
他吃完雞蛋,又咬了幾口麪包,在房間裡逛了一圈,顧一兮還是沒有回來。顧嬰又開門,去樓道里逛了一圈。
劇組駐紮的是一個小賓館,樓道很長,此時組內已經開工,有人看到顧嬰在樓道里晃盪就跟他打招呼,他問他們有沒有見到顧一兮,都說沒有。
顧嬰又回到房裡等。
顧一兮在樓下超市買完牛奶,剛準備回賓館,就有三輛車將自己攔了下來。
一色的奧迪a8,顧一兮倒吸一口氣。
中間那輛車離自己最近,停在她面前,後車窗緩緩下拉,果不其然的,就看到了那張臉。
殊不知坐在後座上的嚴涼,在看到顧一兮的臉時,再一次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果然,上一次不是神經錯亂,他是真的記住了她的模樣。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記住人的長相了。
患病以來,除了身邊的人,他能記住的,唯有一個時亦歡。這也是他願意和時亦歡成爲朋友的原因。
嚴涼很快便平復下來,說話平靜,波瀾不驚,道:“上車。”
顧一兮後退一步,寫了張紙箋給他。
“我兒子在等我。”
“用不了你多長時間。”嚴涼說着,車門已經被打開,他再次命令道,“上車。”
顧一兮的身體幾乎是先一步有了反應,在大腦還來不及思考的時候,就上了車。
車內除了司機,就只有他們二人。顧一兮坐在嚴涼身邊,只覺得不真實,非常非常的,不真實。
她想過很多種與他單獨見面的方式,但是從來沒有想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嚴涼看着她的眼睛,問道:“你真的不會說話?”
顧一兮沒有理他,這真是傻瓜纔會問的問題。
“但是你在六年前,是能說話的。”嚴涼問得十分隨意,他順手點燃了煙,悠悠吸了一口,側過頭看着顧一兮。
顧一兮只覺得全身發冷,果然,這是個可怕的人,不管她隱瞞得多好,他都能把自己的過去一層層剝開……再這樣下去,顧一兮不敢想象。
她拿出紙箋寫字,但路面不平,車子在行駛中,她很難保持平衡,寫得十分艱難。
嚴涼將自己的手機遞給她,道:“你可以用這個。”
顧一兮接過手機,在上面打字:“不要亂想,顧嬰和你沒有關係。”
嚴涼並不揭穿,只淡淡問道:“那麼你呢?也沒有?”
顧一兮一怔,看着他的脣,不由得就想起有一種說法,嘴脣薄的人,薄情寡義。
嚴涼靠近她,帶着些脅迫的味道,緊追不捨地問:“是不是,你也和我沒有關係?”
他的臉幾乎要碰到顧一兮,驚得她忙不迭後退,險些就要撞上後方的玻璃。嚴涼伸手一擋,顧一兮就那麼撞到了嚴涼的手掌心裡。
她緊接着用手機將嚴涼的臉擋開,屏幕上只有兩個字,“沒有。”
“可是爲什麼,我覺得你這麼熟悉呢?”嚴涼的眼神中透着耐人尋味的光,嘴角牽起一抹漫不經心的笑,“你說,我們以前會不會見過?”
顧一兮還是搖頭。
“你說謊。”他捕捉到她眼裡的那一絲慌張,繼而說道,“我得了一種病,不太記得住人臉,如果我們見過,你可以提醒我一下,或者,你跟我回去,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想。”
顧一兮低着頭打字,然後噌的一下把屏幕橫到嚴涼麪前。
嚴涼看着那四個字,面色瞬間就冷了下來。
“有病,得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