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兮,我知道你不喜歡待在劇組裡,這次真算我拜託你了,幫個忙吧。你也知道這個本子我們做得多不容易,資方既然都願意投這麼大筆錢了,製作環節儘量就少打折扣。”
明亮的客廳裡,外表儒雅的中年男子對着沙發幾乎講到吐沫橫飛。
“上午的製片會議你也聽見了,照現在的進度很多戲都得縮減、有些大場面也得刪,前前後後要隨機改動的地方不少。我跟你對劇本是最熟悉的,換了別人跟組我也不放心……”
顧一兮蜷縮在巨大的單人沙發裡,抱着電腦聚精會神地打字,似乎對徐正之的苦口婆心置若罔聞。
徐正之雙手叉腰,縮了縮鼻子,拿出必殺絕技,猛地湊到顧一兮面前,“一兮啊,你有什麼條件,隨便提,錢的方面也好說。”
顧一兮看他一眼,隨即低下頭,繼續噼裡啪啦打字。
“咳咳,昨天我和導演提了沈臨西,讓他演林長清,問題應該不大,你不是挺喜歡他的嘛,要不讓你們住對門?”
顧一兮又敲了幾個字後,再次擡頭,同時將電腦屏幕對着徐正之的臉。
文檔上打着幾行字:
1.我住單間,要安靜。
2.晚八點到早八點,不能有人敲我房門。
3.我儘量配合製片組和導演組,但我認定不能改的地方,就一定不會改。
4.每集稿酬多加五千,首輪迴款我要百分之二。
5.喜歡沈臨西的是顧嬰,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
徐正之看到稿酬那一行的時候,幾乎淚目,“你這是趁火打劫啊。”
顧一兮的要求,前兩項都沒問題,第三項問題也不大,唯獨第四項,真是活生生從徐大編審身上刮一層皮。
圈內都知道,徐正之此人愛錢如命。顧一兮跟着他多年,清楚他對底下人還算厚道,該給的錢一分不落,但多餘的卻是一毛不拔。這部電視劇投資六千萬,徐正之的編劇費用是四百五十萬,算入總投資摺合成百分比就是百分之七點五。按照慣例,徐正之只要分少部分錢手下幾個小編劇,剩下的大頭都是自己的,但這次顧一兮竟然開口就要走百分之二。
這要放在任何時候,徐正之都是不會答應的。可徐正之聞名圈內的另一件事就是懼內,他兩個月前就答應了陪妻子去環遊世界,在這個出門的節骨眼上,打死也不敢跟妻子說不去了。
思忖良久,徐正之哀嘆:“好吧好吧,這錢與其給別人賺去,還不如給你。那就這麼說好了,這幾天你就收拾一下。”
顧一兮淡淡一笑,也不見得有多高興。
徐正之還在一邊小聲嘀咕:“丫頭片子,我身上這麼多優點,你學什麼不好,偏偏學摳錢!”
顧一兮並未迴應,兀自埋進沙發,蓋上毯子,睡覺了。
徐正之看着顧一兮那副無所謂的樣子,氣歸氣,可想想她年紀輕輕的,還要養活一個孩子,還是不由得有些同情,心道:一兮什麼都好,只可惜是個啞巴。
顧一兮說到做到,第二天就拎着個小行李箱住到劇組駐紮的賓館,賓館位於a城郊區,地方稍顯簡陋,出行不便,好在居住設施齊全。
沒想到,第一晚就有人敲門。
顧一兮很是不悅,看來,晚八點到早八點不準敲門的要求,並未被認真傳達。
來人約莫三十出頭,穿運動裝,戴鴨舌帽,看上去很年輕,且是帥哥。顧一兮的第一反應是,這是個想要加戲的演員。
那人見着顧一兮,先是一愣,繼而說道:“你是徐編派來駐組的編劇、顧一兮小姐吧,冒昧打擾了,我是唐一雋。”
顧一兮有些驚訝。
唐一雋,近些年在影視圈風頭正勁的新銳導演,也正是這部戲的導演。
唐一雋斜靠着門,看着顧一兮,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架勢,“我開門見山地說,劇本里有幾個大場面的地方,製片人可能想刪,請你一定幫我保留。”
顧一兮聽完,淡淡一笑,回身走到房間裡的書桌前,拿起紙筆,開始寫字。
唐一雋在門口等了片刻後,顧一兮回過身,遞給他一張印着桃花水印的紙箋,上書一行小字:“我就是一個小編劇,你認爲我有能力幫到你?再者,我並不善於說服別人。”
唐一雋的眼神掃過紙箋,又複雜地看着顧一兮,道:“抱歉,我忘記徐編說過的,你……不會說話。”
顧一兮看着他,不動聲色。
唐一雋稍有些尷尬,但是很快又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道:“劇本第二集第六頁,女主角第一次和男主角的全家照面,上午會議上說要把這段戲刪減,我認爲不妥,整場戲八個人,貫穿全劇的人物有六個,從演員成本上來說,不會增加多少。第五集第二十八頁,製片人說要把地點改在主場景,也沒必要,那個外景根本花不了多少錢,但是成片效果大不一樣……”
顧一兮唰唰又是幾筆,拿起紙張,給唐一雋看。
“製作成本,與我無關。”
她隨即準備關門。
就在房門被關上的前一刻,唐一雋的腳突然伸進來,擋住了門。
顧一兮微微皺眉。
唐一雋扣着門,語速飛快道:“第七集第八場,男女主角爬窗戶的戲,是他們情感的一次增進,應懷悉在此前完全不瞭解方闕如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一晚,他們偷偷溜出應家大院,第一次對彼此有一個全新的瞭解,在情感主線上是一個重大的轉折點,這場戲,絕對不該刪。還有第十八集,得知應懷悉沒有死,方闕如第一次對這世界起了徹心徹骨的感激,那段獨白儘管冗長,但不乏味,如果是都市劇,我同意刪除,但這是一部民國愛情劇,這一段對情感的鋪墊和人物的塑造都非常必要,起碼我是看了這一段,才決定接這部戲的。”
顧一兮打開門,落筆寫下兩個字:“請進。”
唐一雋莞爾一笑,“那我們好好說戲,我讓助理送點吃的過來。”
時鐘指向九點,不早不晚,正適合夜談。
劇名《故老時光裡》,講述民國茶商世家的庶出少爺和一個破落貴族小姐的愛情故事。唐一雋起初並不喜歡民國劇,難得的是這本子沒有大起大落的狗血劇情,但是雋永綿長、意味無窮。
剛看完劇本,唐一雋就想找編劇聊聊的,未曾想這編劇比自己預想的年輕許多,更未想到,她雖不能言、卻完全無礙溝通。
聊至深夜,桌上已是厚厚一疊紙,唐一雋覺得顧一兮似有睏意,正要起身告辭,外面就傳來敲門聲。
他的助理小壯在外面說道:“導演,資方嚴總帶着時亦歡老師來了,說是想見見您。”
唐一雋的眉目微微有了些變化。
時亦歡是這部戲的女二號,現年三十,模特出身,後走紅於歌壇,曾紅極一時。
五年前,一起車禍讓時亦歡面部毀容,當年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後來當事人選擇退出娛樂圈,移居海外。
果然時光能洗刷人的記憶,五年過去,她何去何從,再無人問津。
直到一個星期前的製片會議上,當衆人對女二號的人選遊移不定難做抉擇的時候,製片人鍾珩拿出了他的殺手鐗,“當年的玉女掌門人重出江湖了,她長得漂亮,戲好,要價不高,曾主演四部電視劇、兩部電影,每一部都是高收視、高票房。”
衆人紛紛納悶,當今演藝圈,還存在這樣的人選?
鍾珩將時亦歡的照片放上屏幕,“你們看看,這個人,是不是很眼熟。”
衆人看了照片,美則美矣,可這人……真的不是新人?在座的,竟然沒有人能認出是誰。
鍾珩狡黠一笑,“這是時亦歡。”
衆人震驚過後,方纔恍悟,時亦歡,當年的小天后時亦歡,整容了。
單憑這一點,就能引起新一輪的熱門話題。
用她,何樂不爲?
於是女二號就此敲定。
唐一雋本欲起身告辭,不料門一開,外頭的人已經笑着走了進來。
“一雋,好久不見。”時亦歡嗓音質地溫潤,又透着股道不明的嬌媚氣息,聽來教人難忘。
唐一雋對她微微一笑,“確實好久不見。”
他們曾經合作過幾部影視劇,當時時亦歡是女演員,唐一雋是攝影師。
如今五年過去,人事已非。
顧一兮整理完桌上物品,回過身的時候,正見唐一雋和時亦歡交談。
時亦歡身邊站着個穿着黑色西裝的高大男人,他大半個身體還在門外,面部隱藏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可就着虛虛實實的一瞥,讓顧一兮的手,猛地一緊。
時亦歡語氣輕快道:“一聽說是你導這部戲,我就跟嚴涼打賭,他這回絕對砸不了。”
唐一雋謙虛道:“俗話說,電影看導演,電視劇還是要看編劇。”
時亦歡道:“寫得不好的本子,你不會接。”
“這真是要捧殺我了!”唐一雋爽朗一笑,“來,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嚴總,這是我們的編劇顧一兮。一兮,這是資方的出品人嚴涼嚴總,這是林卿辰的扮演者時亦歡。”
三人往裡走來,顧一兮這纔看清時亦歡的長相,就那一剎,如遇驚雷,竟是直愣愣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臉,頭暈目眩,呼吸不暢。
唐一雋方纔與她接觸下來,覺得顧一兮頗有些喜怒不形於色的意味,這會兒,就有些詫異於她的表現。
“一兮?一兮?”
顧一兮尚未反應,倒是時亦歡先一步開了口,道:“我和原來長得不一樣是不是?國外的整容技術確實名不虛傳,我之前都沒有抱多大希望的。”
時亦歡這麼說來,可謂大度,一般演員即便整了容,也不樂意聽人提起的。
顧一兮對她淡淡一笑,算是招呼了,轉而看向嚴涼。
室內的光線有些暗,他站在背光的地方,臉上覆着大片的陰影。可顧一兮分明覺得這張臉是這麼的熟悉,眉目和輪廓、嘴角和下巴,都像是在什麼不經意的瞬間見過一樣。
嚴涼頭一偏,這回她看清楚了,眉目硬朗,五官分明,比照片上還要好看些、卻也透着股難以靠近的冷氣。
顧一兮見過很多人,大腕導演、知名演員、老輩編劇、多金資方……但沒有一個人,是這樣的氣場。
對,氣場。
嚴涼沒有看顧一兮,目光停留在牆壁上掛着的一副字。
顧一兮便也沒有打招呼。
其實剛纔進門的瞬間,嚴涼就已經仔仔細細地打量過顧一兮。她身材偏瘦,套在大大的t恤衫裡,顯得更瘦。長髮隨意在頭上紮了個糰子,露出毫無遮擋的臉,五官淡淡的,沒什麼特別之處,特別在這魚龍混雜的影視圈中,只能算是姿色平平。她敢大膽地看時亦歡,面對自己時卻顯露出怯怯的迴避之態。
她怕他。
有了這點認知,嚴涼心中有數了。
沒有關係,他想着,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