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相府。
李儒坐在太師椅上,臉色陰沉,眼睛微閉,似乎十分疲累。半年多來他瘦了一圈,原本渾圓的下巴變得尖削起來,眼角的皺紋越來越深,頭上的白髮增了許多。
夜榮靜靜的垂手肅立在一旁。房間中一片沉寂。
許久,李儒才睜開眼睛,嘆了一口氣道:“張遼和胡車兒投降了,華雄投降了,張濟叔侄棄城而逃,這就是我大涼將領的忠誠度?徐榮倒是個漢子,死的可惜了,可敬可嘆,可敬可嘆吶。”
夜榮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立即跪倒在地道:“卑職力薦華雄,想不到他居然心懷異心,獻關投降,導致大涼如今十分被動。末將罪該萬死,請丞相治罪。”
李儒無力的擺了擺手道:“起來吧,這事原也怪不得你。人心隔肚皮啊,想那華雄乃我西涼嫡系的將領,爲人硬氣豪爽,而且跟隨……他十多年,想不到關鍵時刻居然變節投降。你想不到,我不是也沒想到嗎?那小昏君畢竟是大漢的皇帝,大漢根基四百年,愚忠之念根深蒂固啊。”
夜榮吁了一口氣,站起身道:“謝丞相恕罪之恩。如今潼關失守,華陰被破,漢軍旦夕將攻至鄭縣,我軍形勢危急,是否急調大將軍回援長安?”
李儒又閉上了眼睛,一臉的倦意,說道:“調他回來吧,十萬大軍攻了半年居然沒攻下一個臨涇,真是太令我失望了。昔年他自負勇武,老與我爭執,如今看來,個人勇武天下第一又如何?沒有謀略,空逞勇武一文不值。如今漢軍氣勢洶洶而來,就算打下臨涇對西涼其他諸雄的震懾意義也不大。不擊敗漢軍,韓遂等西涼諸雄看熱鬧是看定了。”
“是,卑職立即派人去臨涇傳達丞相鈞旨。”夜榮一躬身就要告退。
“等等。”李儒又叫住他。
“那件事是否有人暗中起了疑心?”李儒問道。
夜榮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道:“兩人長得一模一樣,雖然氣質差點,但是經過半年的薰陶,倒也像了七八分。如今董家人只剩下夫人一人,又被丞相移居到郿塢,恐怕再也無人可瞧出破綻了。不過也不是沒人懷疑過?”
李儒眼中突然射出一股懾人的光芒,道:“何人起了疑心?“
夜榮微微笑道:“左將軍徐榮,徵東將軍李傕,此兩人跟那人一起征戰多年,似乎稍稍起了疑心,但是如今此兩人已經成爲一抔黃土,不必再擔憂。”
李儒點了點,又問道:“可有那人的消息?”
夜榮道:“我已派人明察暗訪,尚無蹤跡。但是那人被一箭射中左眼,而且還是毒箭,雖被幾個妖僧奮戰救出,想來也活不了多久。況且就算活着又如何,如今他大勢已去,又缺一目,根本毫無機會。”
李儒眼中閃出一絲狠毒的神色,說道:“加緊搜查,留着終究是個後患。他也須怪不得我,自他廢掉劉辯之日開始,註定要與天下人作對。開弓沒有回頭箭,要麼做事做到底,自己取而代之,要麼當初就不要行廢立之事。偏偏他鬼迷心竅,行事行到一半,立了那小昏君爲帝,卻對那小昏君心存幻想,豈不是笑話。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像他此種竊一半者是豬頭。”
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竊一半豬頭?一向沉穩的夜榮臉上忍不住露出有趣的笑容。
李儒似乎也覺得好笑,難得露出一絲笑容,又道:“你明天去雒陽一趟。我們與小昏君血戰半年,楊彪那**黨卻坐山觀虎鬥,不能便宜他們。我軍之所以節節敗退,全因器不如人,叫楊彪給我弄一百臺連弩來。”
夜榮疑惑的問道:“連弩乃漢軍機密之物,我聽聞須三公同時蓋印並簽名,方可取得。楊彪不過一個已退位的前太尉,能取得連弩?”
李儒道:“別小看了黨人在朝中的勢力,也別小看了楊彪。別人或許取不到,但是楊彪一定有辦法取到。去吧,先傳令把呂布調回來,再速速啓程去雒陽。”
夜榮再次告退。
李儒望着夜榮離去的背影,突然恢復了神采,緊緊握住拳頭自語道:“即便他是大漢正統,即便他有神兵利器,我一樣能讓他栽在我手裡,他若不攻破長安就罷了,若攻破長安,必讓他葬身在關中。”
春風渡臨涇,這本是一年中溫暖和希望的開始,對於臨涇城軍民來說,卻是冷酷和絕望的兆頭。
冰雪早已消融,土牆已崩落在舊城牆下。
舊城牆上已崩了一個大口子,馬家父子拼力死戰才擊退洶涌而來的敵人,避免了城池陷落。
然而他們知道這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破城只不過這兩天的事情。
城牆下的呂布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端坐在赤兔馬上,冷冷的注視馬家父子浴血奮戰,那神情好像老貓在戲弄老鼠。他就是要馬家父子戰得筋疲力盡,然後再親自出馬一舉擒獲,以泄幾個月以來心中的怨憤。
日落之時,城牆的缺口終於暫時堵住。馬騰鬆了一口氣,望着城下的涼軍久久無言。
城上城下橫七豎八的躺着戰死的士兵的屍首,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血腥氣味。
馬騰望着坑坑窪窪、搖搖欲墜的城牆,終於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終究是要守不住了,我馬騰當年的叛逆之罪或許可以憑此戰抵消了。”
馬府大廳中,馬超率着兩個弟弟以及堂弟馬岱,恭恭敬敬的跪在馬騰面前。
馬騰滿臉凝重,從桌上一個錦盒中拿出一卷書籍,雙手遞給馬超道:“此乃先祖伏波將軍遺留的槍譜,你帶着此槍譜和幾個弟弟今晚趁夜色突圍。現在速速去收拾行李,晚上我出東門佯攻,你們可從西門突圍,取道到益州,再迂迴到弘農,投奔陛下。”
書卷上赫然寫着“伏波槍譜”四個大字。馬超跪在地上不動,眼中只是流淚,一言不發。
馬騰等了許久見他不答話也不接書,不禁大怒,一腳將他踢翻在地,大聲喝道:“逆子,我說的話你聽不到嗎?”
馬超爬起來,抱着馬騰的大腿大哭道:“父親,孩兒要與你並肩作戰,擊敗呂布那狗賊。”
馬休、馬鐵和馬岱也大哭,一齊向前請求留下。
馬騰氣得全身直打哆嗦,刷的抽出佩劍指着馬超道:“你們不走,那我就成全你們。我馬家就在今日絕後好了。”
長劍的利刃閃着寒光,鋒芒逼人。
馬超擦乾眼淚,昂然不懼,挺胸喊道:“要麼一起走,要麼死在一起。孩兒要與父親大人同進退,共生死。”
馬騰又是一腳將他踢倒,怒喝道:“放屁!你這逆子真是氣死老夫了。”
他的聲音已因激動而變形,全身顫抖不已,拿劍的手也在顫抖,幾乎拿不住劍柄,眼中老淚縱橫。
許久,他才顫抖着聲音道:“好,你們不走,我就死在你們面前好了。”
說完揮劍就要往脖子上抹,馬超大驚,急忙死死的抱住他的手,馬休和馬鐵也衝向前奪下馬騰手中的寶劍。
幾人一起相擁大哭。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響起一陣巨大的聲音,那是人羣的吶喊聲,如山崩地裂般。
馬家父子臉色劇變,提起武器就往門外奔去。
外面的吶喊聲此起彼伏,一羣士兵慌慌張張的闖了進來。
馬騰驚懼至極的喝問道:“怎麼回事,是城破了嗎?”
領頭的幾個士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道:“太守大人,敵兵……”
馬騰臉如死灰,狂吼道:“敵兵怎麼了?從哪個門殺進來了?”
一個士兵終於平定了喘息,滿臉激動的說道:“不是殺進來了,是敵兵退了!”
“什麼?”馬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提腿就往外跑。
臨涇城內,到處是歡呼聲,幾十個小校縱馬飛馳,大聲呼喊着敵人退兵的消息。
城樓下,一個時辰前還黑壓壓的一片緊緊圍困在臨涇四周的涼軍蕩然無存,只遠遠的留下一片遮天蔽日的塵土。
馬騰站在城頭上,望着遠遠而去的呂布大軍,全身的力氣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跌坐在地上,半響說不出話來。
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充斥在臨涇城中的每一個人的心裡。滿城歡呼雀躍不停。呂布退兵了,我們打贏了,歷經了將近半年之後,我們終於守住了臨涇……
許久,馬騰纔回過神來,爬起來對着東面恭恭敬敬的跪了下去,飽含熱淚,口中唸唸有詞:“臣拜謝陛下,拜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