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大家都對這個老同學頗爲不滿,不過總算沒有表現在臉上。對方沒有給他們提供話題,他們就自己聊了起來。當然,所談的也都是和他們職業有關的事情。戰場、衝鋒陷陣、與敵人激烈對抗,這幾乎就構成了他們所憧憬的未來的全部。這些年輕人心中,當然都希望能獲得最出色的戰士才能獲得的勳章――不過並不是只看重那個勳章,而是更希望藉此證明自己的能力和爲國獻身的精神。有的同學把自己從別人那兒聽來的一些關於戰場的笑話說出來,博得衆人一陣大笑。只是說到今後他們到底該與誰作戰時,才產生了分歧。有人認爲帝國的下一個敵人是路德尼亞,馬上遭來了數人的反駁:
“這不可能!親愛的羅傑,你難道忘了嗎,我們現在已經是盟友了,而且這是首相閣下的意思!再怎麼說,路德尼亞不是也幫助過我軍在烏里尼亞的戰役獲勝嗎?那些高地人總比怕死的翁波里尼亞人好。”
“我看也是,之前皇帝陛下加冕,高地人居然派出了他們的外交部長來參加!要知道,高地人根本就不信教,也不相信全能的主。可是那一次,他們居然不在乎宗教,來對我們的皇帝陛下表示祝賀,很顯然,這不就正說明了路德尼亞和我國友好的意願嗎?”
“昂尼亞!依我看,首相對這個國家才真的是恨得牙癢癢的,恨不得一口把它給吞進肚子裡。至於路德尼亞,還是交給全能的主去感化那些野蠻人吧!”
雖然現在暫時仍算是處於和平時期,可是隻有說起戰爭的時候,才能令這些年輕人眉飛色舞。一直埋頭跟酒杯打交道的穆勒此時擡起頭,看着他們,嘴裡蹦出一句:
“路德尼亞?昂尼亞?哈哈,我看最好是一個敵人也沒有!”
說笑聲停止了,大家都不約而同地看着他。穆勒臉上帶着一絲醉意的笑,讓人一時間搞不清楚他是不是認真的。有人試着詢問道: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沒別的……意思,”穆勒打了個嗝,雙眼半眯起來,彷彿在凝視着遠方。“打仗就打吧,反正也不是由我們這些人說了算。不過――最後,我們都會死的!”
酒館裡熱鬧依然,可他們這一桌卻沒有一個人說話,連一點聲音也沒有,顯得與周圍格格不入。這幾個年輕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又看看那個老同學。穆勒對自己剛纔扔出的不合時宜之言毫無愧意,又說了一句:
“早點死,晚點死,都沒有區別。戰場就是那麼一個地方,敵人、我們,都只不過是些被打中就會倒在地上亂叫亂爬的東西,要是看到這麼一個該死成又沒馬上死掉的活物,不管他是不是自己人,你都會恨不得往他腦袋上補上一槍。國家號召咱們去死,咱們就得去死,我們都是一羣傻瓜,甘願上當的蠢貨……這樣纔是最好的,因爲可以得到解脫。對,只有這樣纔是正確的,死了就好啦,什麼也不用想,什麼也不用做,多好哇!哈哈哈哈哈哈!”
說完,穆勒竟然忍不住大笑起來。旁邊的人看見他這個樣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在他們與穆勒之間,彷彿有一道透明而又無法逾越的高牆,將他們完全隔開。伊格爾當時就有這種感覺,眼前的穆勒確實是以前的同學,可是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是他們認識的那個穆勒了。
穆勒站起來,看也不看他們,從口袋裡掏錢包。這時,徐徐的風吹起酒館的窗簾,把外界清新的氣息帶進裡面。風聲吹得窗下的風鈴叮噹亂響,吹得擺好的桌布不住拂動。伊格爾看到穆勒的動作忽然停住了,對方站在自己面前,失神地看着風吹進來的地方,打了個冷顫。穆勒吞了一口口水,把幾張鈔票扔在桌子上,頭也不回地走出酒館。當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踉蹌地撞倒了拿着啤酒的女侍,酒灑到附近一桌的軍人身上,使他們大罵起來,而穆勒早已腳不停步地離開了。
在伊格爾他們這一桌,始終沒人說話。大家看着酒館門口,想起穆勒的一舉一動,心裡都頗不是滋味。終於,有一個同學低聲說:
“他瘋了。”
雖然沒人出聲附和,不過大家心裡顯然是贊同他的說法的。衆人對他的離開都不覺得可惜,相反,還巴不得他早點走。伊格爾想起他那時而冷漠時而憤恨時而癲狂的眼神,還是覺得直冒冷汗。看到伊格爾這種表情,旁邊的人安慰他說:
“那傢伙是受不住刺激纔會變成這樣的,他一定是在戰場上被嚇破膽了。參加曼尼亞戰役的人多着呢,但大多數人都不會活得跟他一樣德行。”
“可是,穆勒他不是因爲作戰勇敢還獲得了騎士勳章嗎?他好像……”
伊格爾沉默了下來,因爲他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對方的狀況。他的同學拍拍他肩膀,又說:
“再勇敢的人,也有脆弱的時候。反正他爲國出力,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沒錯,要是換成我們,絕對不會嚇破膽,就算沒有拿過勳章或是獎勵,也要讓敵人看看,咱們奧登尼亞人的血性!”
“嚇破膽是不行,不過嚇得尿褲子還是情有可原??”
這些年輕人一掃剛纔的不快,笑得東倒西歪。伊格爾好不容易止住笑,擦擦眼角,重新投入到與同伴暢飲的愉快氣氛中。之前的那點遭遇,在同齡人意氣相投的聊天中,很快就消失在他們的腦海中了。
當晚,伊格爾回到家,他的母親在餐桌上和兒子擁抱了一下,故意皺了皺眉頭。
“伊克,你喝酒啦?”
“是的,媽媽。”伊格爾對此不以爲然。“不用擔心,這點酒量我還是有的。”
瑪戈特?瓦萊裡安和兒子相視一笑,然後一家人像往常那樣用餐。當伊格爾洗去一身的疲勞,躺在牀上入睡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今天自己在酒館裡的所見所聞。那個老同學穆勒的行爲,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又冒出來在他的腦袋裡亂轉。
“那個人……好像想死的樣子……”
伊格爾回憶起自己當時的感覺,皺起眉頭。對於一個憧憬着戰爭與英雄的年輕人來說,這可不是什麼愉快的想法。爲了擺脫這種念頭也爲了儘快入睡,伊格爾又翻了個身。沒過多久,年輕人就已經沉浸在安穩的睡眠中,靜靜地做着關於未來的美夢。
戰場、衝鋒、鋪天蓋地的敵人、挺身而出的自己,在春天的月亮照亮着奧登尼亞國土之際,正有許許多多的年輕人,和伊格爾?瓦萊裡安一樣,做着相同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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