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冉逃家,這般大的事兒,大人您竟支使姜昱瞞着我。”
今時今日,她對他,幾乎無話不可說。可這人瞞着她,隱瞞得一如既往的深。不論是家事,或是朝事。
他將所有事扛在肩上,不累的麼?
聽出她話裡的幽怨,他俯首書案,批下最後兩行字。擱了筆,向後靠進圈椅。
“此事容後再說。”伸手拉她坐下,她慣性的,小心翼翼避開他膝蓋,往他腿上挪一挪。
她這點兒小動作,他目色漸漸柔和。
“今日姜婕妤宣你進宮,爲的便是此人?”自從他以養傷爲藉口,形同拱手讓出御刑監這柄利刃,對京裡的監察,已不比從前。
他以退爲進,離間懷王與左相。一得一失,再難做到滴水不漏。
姜昱辦砸的差事,公孫已耳提面命,責罰過一回。之後那女子的下落,竟如蒙了層迷障,無跡可尋。
知曉姜冉這事兒,必定瞞不過他,且她擔心,姜冉是被朱家選送進宮。於是一五一十,將姜冉改名“莊照”,不日便要進宮服侍王上這事兒,連並姜柔話裡那點兒懇請他相助的意思,坦白做了交代。
他沉默聆聽,攬着她腰身,拇指在她後腰的軟肉上,輕輕摩挲。
待她講完,他並未急於就此事評說。只擡起她下巴,深深看進她眼裡。“方纔那一問,而今答你。”
她仰起頭,只覺這一刻,他面上的神情,有些嚴肅,像不容人違逆。
“你姜家姐妹幾人,姜柔在內,於你非是一路人。這話,你可聽得明白?”
她感受着他指尖強迫她擡頭的力度。兩根指頭,便治得她掙脫不開。
他說,她與姜柔姜冉,從前不是一路人,往後也不會是。
姜柔一廂情願認定,他扶持太子登基,她便自然而然,該與她母子二人坐在同一條船上。如今姜柔有難,她理當幫手。
她心下一緊,許久之前的猜測,終於得到他親口證實。
助太子登基,絕非他手上最後一步棋。眼下朝局,不過是他虛以委蛇,與各方周旋罷了。
抿着脣,她垂下眸子,終於明白,恐怕在姜昱失手,追查不出九姑娘的行蹤那會兒,這人心裡便有了計較。
追查不到人,便是最大的疑點。
若說之前他瞞她,是爲她好,免她被烏煙瘴氣的瑣事煩擾。再之後,這事情便變了味道。非他一手能夠掌控之事,他豈會容許她牽連其中。
於是無精打采嘆一口氣,可憐兮兮撩眼皮看他,“下官自個兒長進,也抵不過總有些爛攤子,讓人始料未及。”
帶了些微微的討好與羞愧,便見他挑眉,鬆開手,將她提起來放在地上,他也跟着起身。
一邊合上文書,一邊沉聲道,“這事兒我會交予公孫處置。至於你,”他偏過頭,斜睨她一眼,眼底意味深長。
“這頭胎還是莫要閨女了。養阿瑗已是不易,若能緩幾年更好。”說罷牽起她,往花廳用飯。“你留在母親那處的爛攤子,業已收拾妥當。回府時,依禮去請個安,想來也沒人與你爲難。下回再有心事,許你帶隨扈前來此地,記得留下口信。躲在外間不回府,越發長出息。”
他身量頎長,闊大的袖袍,獵獵招展,說不盡的風流瀟灑。而她一臉遲鈍的嬌憨,木登登跟了他走。
好半晌,才品出他話裡的體貼與揶揄。她死死按耐下嘴角快要繃不住的笑意,小手插進他指縫,一早上的堵悶,好像都被廊下照進來金燦燦的日頭,曬得煙消雲散了。
“大人您這話是嫌棄下官麼?可是下官聽聞,大人您金口玉言,親口認下,被下官給迷住了。昨兒才放言,今日就悔了?還有您閨女,下官日後會告訴她,她還沒出生呢,便在她父親跟前失了寵。”
他將她當閨女兒養,暗指養她不易。她的那些個爛攤子,他操持得還少,不差這一樁。
她咕噥唸叨,得了那人似笑非笑的一瞥。
之後一路,她抱着他胳膊,好言好語,跟他打商量,“往後要有事兒,您給支個聲兒成不?下官只圖安心,擔保不胡思亂想,給您添麻煩。”
這回她不是沒再追問他欲拿姜冉如何。七姑娘覺得自個兒很懂事,分得清輕重,怎麼他就不信她呢?
當前那人頭也沒回,話音輕淺,悠然飄進她耳朵。“往後,便是你想管閒事,怕也少有空閒。”
顧大人一語中的,小半月後,七姑娘隨他回府,給國公夫人請安。正趕上傍晚用飯,甫一聞到牛尾鈍的肉羹味兒,她胃裡翻江倒海,一陣一陣冒酸水兒。慌忙背轉過身,就着他眼疾手快,搭過來的臂膀,她捂着嘴兒,死命壓着心裡的難受。
國公夫人是過來人,見她如此,初時震驚後,急急忙忙喚人請御醫。語氣都變了,哪兒還聽得出往日待七姑娘的視若無睹。
四姑娘耳尖的聽到單媽媽不大肯定的呢喃,“莫不是有喜了?”顧臻呀一聲,立時跳起來,便要往七姑娘跟前湊。
只她才扶着食案起身,便被那人一個冷眼,生生釘在原地。啞了似的,再不敢冒冒失失的嚷嚷。
“你這孩子,好生坐下。莫驚怕了人。”許氏伸手,示意四姑娘坐下。轉頭目不轉睛盯着七姑娘的小腹。這時候也顧不上眼前這人得不得她歡心,只一心盼着,千萬莫空歡喜一場纔好。
他遠比旁人來得鎮定。叫人撤了那肉羹下去,又遞了溫水給她漱口。一手攬着人,一手輕撫她背心。
待她緩過這口氣兒,他當着衆人的面兒,十足小心抱起她,進了旁邊的暖閣。
許氏一愣,還是頭一回見他如此溫和細緻。心裡五味陳雜,只這會兒也顧不上多想,帶上單媽媽疾步追了進去。
廳堂裡餘下的兩位夫人與幾位姑娘,只得隔着門簾,不敢擅自闖入。各自端了茶,在外間侯着。
四姑娘坐不住,偷偷挑起簾子,往內探頭探腦。可惜暖閣裡擺了屏風,瞧不見人。直等到御醫匆匆趕至,她豎起耳朵,小臉貼在門上。好一會兒,才聽那老頭嗦嗦,好一通廢話。左不過時日淺,這脈象確似喜脈,不過還需等上一月,方可論斷。
四姑娘喜不自勝,笑呵呵坐回去。意有所指道,“嫂嫂命好。前些日子阿兄才當着文武百官,拒不納新人。如今正好,嫂嫂有了身子,跟前可沒那些個討人厭的鶯鶯燕燕礙眼。也不知天下多少丈夫,能做到這一步。”
四姑娘笑容甜美,眼波若有似無,瞥向自來看不上七姑娘家世的顧芸顧桐:背後說人閒話算什麼本事?真有能耐,嫁個如她阿兄這般的夫君給人看看。
四姑娘如此,卻是叫即將出閣的兩人,心裡很不是滋味兒。
三姑娘顧桐面無表情,別開臉,看不慣顧臻如此歡欣鼓舞的得意樣兒。二姑娘顧芸卻神思恍惚低着頭,盯着自個兒腳尖,怔怔出神。說不清是妒是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