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了經書出來,近乎能用到“請”這個字眼兒,姜瑗覺着自個兒從沒有這般虔誠過。那人也是信佛的麼?分明是閻羅的性子,佛祖還能收他不成?
“周準,護送她一程。”
……果然不能背後嘀咕人。
一路回走,周準前頭掌燈,步子跨得又大又急。她在後面提着裙裾,費力追趕。有人領路就是不同,濃稠暮色裡,他的身影遊曳在她擡眼之間。方纔走得戰戰兢兢的來路,回去時候不過眨眼就到。
穿堂裡的風呼嘯而過,額頭碎劉海迷了她眼睛。
前面那人忽而停在門廊這頭,回身看她,眼裡帶着看好戲的玩味。“看來姜家二爺對七姑娘很是着緊。”說罷側身將她讓了出來。
姜瑗不傻,除了在世子跟前,她腦子慣來夠用。擡手抹一把臉面,撥了搗亂的碎髮到額角,模糊瞧見前頭一人靠着抱柱,像是等候許久。
離得遠,不知那人可有對上她目光,只見他回過頭來,接過身後僕從遞上的燈籠,屏退人緩緩獨自行來。
她與他太是熟悉。他端茶時候,手臂永遠穩穩擡得與下顎一掌的距離。站定時左腳跟略微靠前。她要認出他來,只需一個姿勢,一個輪廓足矣。而他如今腳下沉穩,行進間步子仿若丈量過,下巴微擡,走得越發不疾不徐。
七姑娘心裡咯噔一跳,暗自叫遭。他與她是同樣的性子,甚至許多時候比她更能沉得住氣。他越是穩穩當當,收拾起她來越發不講情面。之前她還與他嬉鬧,“二哥哥自來是先抑後揚的秉性,尋常人撞到你手上,還真難全身而退。”
如今他停在周大人跟前,面上客氣笑起來,拱手作揖,有禮謝過。姜瑗梗着脖子,僵硬挪到他身旁。
他自是看也不看她的。一晚上被兩個男人壓在頭上,一個位高權重,她頂撞不起。一個自小相伴,她甘願領受。七姑娘心裡替自個兒委屈,老天都不站在她這邊兒。她曾經懷疑姜昱作息精準到比更漏也差不離的。分明亥時該安歇之人,怎會破天荒守在她廂房門前?
“如此,在下奉命將七姑娘送回。二爺在更好,交到您手上想來再安妥不過。在下還需回去跟世子覆命,實不便久留。”周準略一頷首,將她悵然神色看在眼中,桃花眼流光溢彩,好不妖嬈。
“大人且慢。”正待離去,卻被她出聲喚住。但見她埋着腦袋在袖袍裡一陣摸索,掏出個青花瓷瓶來,直直送到他跟前。
“若非白日裡您帶人奮力穩住車廂,如今也不會有姜七安然站在此處。想來以姜七女子之身,往後也無力回報大人救命恩情。我觀大人那事之後再未握過纓槍,亦換了左手抱着您那柄從不離身的佩劍。方纔在世子門外當差時幾次無意撫過手腕,想來大人是右手有礙。還請大人務必珍重。您身負趙國公府世子安危,姜七旁的使不上力,是個不堪大用的。只得叫了跟前丫鬟到管大人那裡厚顏求來藥膏,還請大人切切不要推辭纔好。”
知他未必待見她,可這樣的人反而易相處。他不喜她,她便遠着些。他爲人磊落,肯放下私人恩怨,救她於危難,她理應感懷在心,懇切道謝。如今只回報他一瓶藥膏,說來還是她虧欠了他。
周準不想她竟這樣敏慧,除了世子,連管旭都未察覺出異樣。與他朝夕相對之人尚且如此,更不說他手底下一干兵士。
她是除世子外,唯一留意他手腕不靈便之人。雖則無大礙,只是扭了筋骨,兩日調理便能恢復如初。然則這份心意,着實令他動容。
沉吟着接過她手裡藥瓶,比方纔世子賞的御用藥膏顯有不如。正欲退回,卻見她清朗如月的眸子裡暖暖滲出希冀。十足有耐心捧在他跟前,手裡還艱難攏着三卷經文。
極快伸手受了她好意,周準調轉身離去,昂藏背影漸漸吞沒在暮色之中。
廊下再無旁人,姜昱半側過身子,目光在她身上端看許久,終是喟然輕嘆,拉她進屋裡說話。
值夜的春英綠芙沉沉睡在外間,便是姜昱進來也未有察覺。如此情形,再無審問她的必要。
她本事如何,無人比他體會更深。“命她二人出去。”
知道今兒個再難敷衍過去,姜瑗請他裡間稍坐,出去半晌,便聽外面窸窸窣窣有了動靜。春英攙着迷糊的綠芙,兩人手忙腳亂套了外衫,披散着頭髮,被姑娘叫到耳房裡將就一晚。
懷裡摟着被褥,綠芙向後仰着脖子,往上顛一顛滑落的繡枕,狐疑看向春英,“小姐這是怎的了?好好兒的說這幾日獨自歇慣了,現下立馬適應不過來。叫你我二人委屈一晚,還說明兒個準能調換回來。你說這是不是怪事兒?幾日功夫還能抵得過十年光景?”
側身用胯頂開木門,綠芙搖頭晃腦,咕噥着鋪了牀倒頭就睡。春英褪了鞋躺在她外邊兒,緊緊攏着被子,心裡驚疑不定。閉着眼,腦子裡閃過方纔出門時,不經意瞥見圈椅上搭着的男子袍服。眼熟得緊,極是離家時太太爲二爺新制的八吉祥雲紋斗篷。
莫非在她二人熟睡之時,二爺有來過?或是……根本人就還留在姑娘屋裡?春英想着自個兒疏忽,心裡悔得不行。姑娘尋了藉口遣她們出來,若是真對着二爺,怕是討不了好。她怎能這般不中用,連個驚醒也沒有的?
懷着消不去的自責,春英豎着耳朵就想探探隔壁動靜。也不知何事勞煩二爺大半夜裡到姑娘屋裡,片刻也等不得就要問難。
“早該想到。”與七姑娘主僕料想不同,姜家二爺此刻心裡雖燒了團火。烈焰熊熊,燒得他腦門子犯疼,喉頭又酸又澀,擱在桌上的手掌五指成拳。卻沒真個兒衝姜瑗動怒。
“難怪你絕口不提,怨不得你,怨不得你……”爲人兄長,他竟到了今日,方纔知曉她辛苦瞞着所有人這等天大之事。
姜昱怔忡擡着眼,只覺從小看她長大,身量還是如此嬌小,尚且帶着稚氣的面龐,是這般令人疼到心坎兒裡去。
“世子,他可有太過爲難了你?”
門外她與周大人一番應對,早揭破她今日揹着人去了何處。聯繫早有的疑心,姜昱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滋味兒。
原以爲姜家得世子青睞,不過國公府滿意姜家知情識趣,這時候投效了顧氏。直至一切水落石出,整個郡守府,甚而姜氏一族,竟是承了她這十來歲姑娘的情,仰仗她一身本事,得她廕庇。
緊緊握住掌心,好半晌後,姜昱微微抖動的眉頭平靜下來。手掌攤開來撫着托盤裡擱着的鬥彩瓷盞。依舊那樣俊朗的樣貌,斜飛入鬢的眉眼,清瘦的臉頰。他心裡如何強壓着不痛快,她也跟着不會好過。
兩人一母同胞,許多事情她瞞不過他,而他亦然。
“二哥哥,世子待阿瑗很好,謹守禮節,從未有僭越。”爲安他心,叫他少些負疚,她趕忙淺淺笑開來,拉着他手連連搖晃。
一把反握了她小手,姜昱偏頭避開她去。“你明知這套今日行不通,又何必費事。”起身繞過去立在她身旁,微微壓了手掌。
姜瑗只覺三分力道擱在她未受傷的肩頭,頭頂姜昱一字一句,落地有聲,異常決絕。
“阿瑗,你只需應我兩事,你一心隱瞞之事便就此揭過。若不然,待我即刻修書一封,便是父親辭官歸鄉,姜家二房從此身是白丁,想來爹與大哥也與我一般,心頭無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