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瑛在外等候許久。知那位做事向來滴水不漏,果然,他立在門外,絲毫無法窺得屋裡的動靜。像是刻意避着他,離門遠些說話。
擡頭望一望天色,近卯時。馮瑛撣一撣袖袍,清清嗓子,衝裡間喊話。卻是催人。
本以爲屋裡那兩人還要黏糊些時候,不想,門邊很快傳出聲響。顧衍親自開的門,一手扶在門上,一手牽了七姑娘。兩人舉止親密,無遮無攔。
“有勞公公久候。”她敏銳的察覺,身旁這人正眯眼打量馮公公。怕他脾氣不好,她拿手指頭勾勾他袖口,柔聲道,“大人保重。下官這就得回了。”盈盈望着他,繾綣的眸子裡,包含着他與她都知曉,卻未道明的話:她信得過他,等他來接。
他目光自馮瑛身上收回。門外暖風駘蕩,輕拂闌干。她跨出門,輕紗綢緞的裙襬,戀戀不捨,從門檻上拖曳而過。他忽而伸手,握住她臂彎。深邃的眸子看着她,略略俯身,細心替她挽好鬢角的碎髮。
行止風流,雍容爾雅。分明幹着與禮教不符之事,偏偏,在他身上,揉合出一股賞心悅目的美態。
“時已六月,忽而想起一事。春蠶吐絲,爲詞人讚頌之****,雖長久不衰,然則春蠶化蛹,將死不遠。可惜可嘆。”
當着人前,他俯身親吻她白白淨淨的側臉。明目張膽的昭示,他待她的分量。眼角若有似無,瞄向馮瑛。嘴角輕緩的笑意,仿若一盆冷水,當頭兜下去,淋得馮瑛打了個寒顫。
回去的路上,馮公公一路擰着眉頭,幾次三番,就要等不及開口詢問。無奈,身處宮中,尚且在外頭,總是怕遊廊盡頭,或是假山拐角,哪個旮旯裡,都埋着內廷的探子。便是馮瑛,沒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敢生出怠慢之心。
自文王登基,馮瑛一路從被人隨意使喚的小黃門,到如今,甘泉宮中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這其間,不要麪皮,糟踐自個兒,乃至給主子舔腳趾的事兒,他沒少幹。
王權與世家,水火不容,不死不休,他看得一清二楚。正是知曉其中的厲害,他心裡總是繃着一根弦,尤其對那位,他是存了千百個忌憚。
爲何?旁的不說,那位是個生冷不忌的主。世人皆知,公子玉樞面容皎皎,高華似謫仙。可又有多少人看得清,那位動手,若論狠辣,哪個都比不上。
前些年,幼安郡主勾結趙全,意圖阻攔七姑娘晉升女官。此事過後,趙全手底下那幾個收了郡主好處的,無聲無息,便在宮裡銷聲匿跡。
起初也猜想是那位下的令,這是要尋人撒氣。無憑無據的,也犯不着爲幾個小太監與那人對上。可不到一月,宮外傳來消息,在城西亂葬崗,發現幾具屍身,面目與他幾個頗有幾分相像。
人死是必然。可那慘狀……頭顱以下的身子完好無缺,只腦門兒上,被人給刨出了個天窟窿。腦水兒順着那口子溢出來,白磣磣灰濛濛,糊了一身。令人見之慾嘔。
頭頂上,鮮紅的皮肉外翻,顯是被人“梳了頭”。那“梳頭”可是御刑監的拿手好戲。用一柄釘滿銅釘的梳子,就這麼一下一下,刮在人頭皮骨頭上。被梳的人受不住,發出慘絕人寰的叫喊求饒。兩手兩腳,仿似不知痛的拼命掙扎。帶起兩指來寬的鏈子,砸在地上,噼裡啪啦的作響。
馮瑛是早看慣宮中死活,哪樣稀奇的死法他沒見過。可即便如他,面對那位異常狠辣,敲山震虎的手段,馮瑛也是毛骨悚然,背心裡直冒冷汗。
正因如此,趙全也怕。很長一段時日,談他色變。若非知曉此番文王是下定決心要剷除了他,趙全哪兒來的膽子,多番與他看上的女子爲難。
馮瑛前頭領路,腦中思緒,瞬息萬變。想到至今那御刑監的頭頭,連並上下三十餘人,於此番追捕中,真真就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也不知怎地,竟叫人逃脫了去。
留下這等後患,別說他馮瑛只是個貪生怕死的太監,便是文王,只看甘泉宮外層層戒備的侍衛,便知這御刑監的探子,何等令人聞風喪膽。
這也是爲何,文王不急着將他問斬。手上失了籌碼,御刑監那起子嗜血的畜生,報復起來,若是躲在暗處,蟄伏日久,宮裡還不知有沒有內應。這豈不是往後****都得擔驚受怕,夜不能寐?
馮瑛暗自琢磨着方纔那位頗有深意的一席話。最令他在意的,還是“春蠶將死”四字。這般不吉利的字眼,又出自那位之口。馮瑛只覺越是砸吧,這事兒,越是耐人尋味了。
好容易等到將人送回後殿。到了自個兒掌控的地盤,馮公公屏退左右,看着一臉平靜的七姑娘,強壓下心底的急迫,挑了張圈椅坐下。一副交易達成,如今她總該據實以告的架勢。
她也知曉不能將人逼得狠了的道理。凡事兒留一線,她與這位御前總管,認真說來,並非結下解不開的仇怨。於是自個兒斟了杯茶,這次她沒再主動招呼人。別人既有心防範,何必上趕着,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
“要說侍疾一事,下官使了哪怕半點兒,見不得光的陰損手段。這話,下官是不認的。”她抿一口茶,果然見得馮公公即刻拉了臉。這位怕是當她過河拆橋,他幫她啓稟文王,助她面見聖顏,而她欲行抵賴。
她擺擺手,因了之前親眼見着了人。那人寬敞舒適的懷抱一如既往。她似有了分好心情,笑裡也透出抹真誠。“公公莫急。且聽我慢慢說來。”
“若然將咱們自個兒身子是否康泰,比作一間屋子。那疼痛,便是房子的門戶。”她這般比方,很是稀罕。馮瑛豎起耳朵,凝神靜聽,生怕錯漏了半個字兒。
“公公不妨設想,假若有賊人慾行硬闖進屋裡,偷盜財帛,更甚者,一把火燒了這房子。那窗戶門檻的,被人給撬開,豈能沒個聲響?再破舊的土房,只要還有這門戶在,遮風避雨不說,但凡有人意圖不軌,總能吱呀吱呀,給這屋子的主人,提個醒兒不是?”
七姑娘語聲溫婉,潤澤的眸子裡,映着馮瑛起初不解,之後漸漸變得難看的面色。
“想來公公也猜到了。這侍疾,只圖去除病痛,可不是周全,沒有弊病的法子。待得一日這門戶失了效用,隨便哪個,都能來去自如。沒了門戶示警,屋裡被鬧得天翻地覆,甚而千瘡百孔。這屋子的主子不知曉,到了哪一日,只等到樑柱腐朽,搖搖欲墜。卻已是大廈將傾,救之不及。故而才說,這病痛啊,折磨人,也護着人。公公以爲,如今王上絲毫覺不出痛來,這事兒到底是好是壞?”
七姑娘語聲輕緩,娓娓道來。未曾隱瞞,只因接下來的話,已無需她多講。
她這話包含的深意,極爲放肆。放在平日,馮瑛能立時拿她問罪。可這會兒,自來在御前春風得意的馮公公,哪兒還有這份閒情。只見他滿目驚駭,騰一下站起身,驟然之下,帶得身後圈椅,在地上磨出一道“茲茲”的刺耳聲響。
馮瑛看着她,只覺對面女子柔和的皮相下,並不如顯露這般,性情溫和,凡事兒容忍。
“你……”馮公公覺得自個兒腿腳有些發軟。若非撐在案上,當堂就能出醜。“你”什麼呢?他駭然看她,久久接不上話。
原來,那位口中“春蠶將死”,是這意思。
知他聽明白她話裡的意思。七姑娘垂下眼眸,被睫毛遮擋的瞳孔裡,平靜如水,不見歡喜。
催眠於治病救人一途,確能起到十分神奇的輔助之效,可也有許多禁忌。大多患有頭癲之人,不可施以此術。莫不然,反受其害。
她被帶到御前的第一日,便看得清楚,更想得明白,此間忌諱。夜裡凝視着鏡中的自己,回想起前世導師的教導,她也曾舉棋不定,猶豫再三。可到底,隨着外間情勢,一日更比一日糟糕,她心裡對他的牽掛,終是使得她咬緊牙關,爲他破例。
聖旨有命,令她侍疾。於是她出於諸多顧慮,按下不表。只聽命辦事,盡了本分。只怕做得,不夠好。
這是她兩輩子,依仗學識,辦的唯一一件混賬事兒。以她的驕傲,心裡怎會沒有半分羞慚。無奈,她一遍一遍說服自個兒,時移世易,再多的驕傲,又怎麼比得他安好如初。他可以爲她揹負天下罵名。爲他,她又爲何不能稍稍讓步,邁過自個兒心裡那道坎兒。
目送馮公公離去,她在春英疑惑的打量下,勉強牽起個笑。
趁春英收拾茶碗,她掏出錦帕,收斂心神,抹一抹嘴角。指尖不經意碰觸到下脣,彷彿還能感到那人親吻她時,留在脣上的熱度。
彼時她坐在他腿上,能夠清楚感受他體內的躁動。他半閉着眼,連聲喚她,除專注又熱切的親吻,再沒有旁的不恰當的舉動。他含了她的名字在嘴裡,一聲又一聲。竟生生叫得她自個兒聽了都覺得,“阿瑗”兩字,莫名就帶了纏纏綿綿的甜味兒。
那時候她想,這樣就好。她不是菩薩,沒有那麼大的能耐。看着姜家安好,看着他安好。她心裡對導師的愧疚,閉上眼,躲在他懷裡,只這一世,或許能被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