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上,他領着她先行一步,留下賀大人這做東的,好好款待諸位同僚。
“隨意走走?”今日他飲了酒,立在雲鶴樓門外回首問她,話裡帶了醇然的酒香。
過了戌時,天色尚未暗下去,她舉目四望,只見他二人所在的長街上,人流穿梭,越漸熱鬧。長街盡頭能看見紅彤彤的晚霞,東面兒的天已染了淺淺的青灰色,而西邊兒,黃橙橙,落日晚照。
“好。”她點一點頭,拾階而下,落後他半步。
雲鶴樓在燕京頗負盛名,來這兒吃酒的,多是世家子弟或是朝中大臣。有認出他的,本想上前套個近乎,恭敬見禮,卻被他身後隨扈擡手攔了下來。那些人見他身旁還跟着個面容嬌好的年輕女官,一臉恍然,訕笑着退了開去。
京裡她不熟,只一味跟着他拐了兩條巷子。離了那長街,周遭逐漸安靜下來。偶爾有挑擔子的小販迎面過來,見他兩人打扮,遠遠便貼着老牆根兒走,生怕衝撞了貴人。
她一身朝服,妝扮很是淑雅。便是如此,依舊及不上他渾然天成的雍容。她模糊分辨出,他帶着往城南去,竟是有步行送她回府的意思?
越往前走,巷子變的越發老舊,斑駁的牆腳下,爬慢了青苔。石板路縫隙裡,鑽出幾簇頑強的雜草。巷子兩旁已由先前的高門大院,漸漸變成了如今的尋常民宅。
以他與她兩人的身份,走在這羊腸小道上,說來該是不相稱的。風吹過,還能嗅到獨院兒裡燒飯的柴火味兒。
可她不嫌棄。她身上這身兒女官服,算是託他的福。能與他在府衙一處共事,而非日日關在後院裡,做個養在深閨不識世情的嬌小姐,她很是感念。如此能離他更近一步,她對這身女官袍也就格外珍惜。
而今她被他領着,走在最尋常的巷道里,她只覺這般看着眼前男人挺拔的身影,除開他依舊顯赫的家世,這份穩重內斂,與這巷子經年積澱,意外的,十分和諧。
“今日是因了賀幀。往昔應酬,除太子慶陽宮中,在外赴宴,大都有事說事,場面上很是清爽。”離了衆人眼皮子底下,他停步,很是自然牽了她小手。
他在與她交代,除實在推拒不掉的,他赴宴,底下人都很守規矩,知曉他脾氣,便不好叫了歌姬進來唱曲兒陪酒。
她杏眼亮閃閃看着他,小手反握過去,嘴角擒着通透的笑意。他有這份心,耐着性子免她心頭不痛快,她方纔在酒席上的懨懨,頓時一掃而空。
她不喜歡的,他亦然不喜歡。這份認知,很是令人愉悅。
有些時候,她覺得他當真不似及冠不久的少年人。這男人一身氣度,心裡所想,更像是經了歲月,洗去浮華,獨留下純粹的睿智與歷練。
她有些好奇,更多卻是心痛。他必是有不尋常的過去,方纔磨練出如今遠超他年歲的老成。而這般經歷,往往會給人帶來苦難。真正痛過,纔會刻骨銘心,纔會如千鍛鋼那般,打磨出韌性。
“又在胡思亂想。”他捏捏她小手,讀出她眼底關切,只道是她還在爲昭儀之事憂心。不欲她因此事而煩擾,他便藉此另提起一事。
“當初去麓山,半道上阿瑗乘的馬車出了變故,傷了你肩胛。彼時下車,本打算親自扶了你下來,”話到此處,他稍微頓了頓,瞥她一眼,這才又沉聲道,“奈何阿瑗出了會兒神,卻是推了阿狸過來。”
陳年舊事,那會兒她全然不知他心意,鬧了天大的笑話。這會兒再回想起來,真是尷尬萬分。她答不上話,眼裡露了絲羞愧,與他交握的手臂搖一搖,像是撒嬌,微微帶了絲討好。
她不經意流露的嬌態,直直招了他眼。將她小手交到另一手,騰出來那隻手,順勢環了她腰肢。
“今日對賀幀所言,來日你當敬他一杯酒。這話,本是盼着阿瑗會羞澀默認下。”他直言不諱,道出心底失望。
他這般坦言提點,她瞪着迷糊的眼睛,腦子裡咕嚕一轉。片刻,恍然大悟,赧然紅了面頰。
來日,敬酒。她在心裡默默回味,越想越止不住滿溢的歡喜。原本是這個意思麼?爲何她心裡有種被他當着衆人跟前,陰晦求親的竊喜?
她小手扣着他,他要的澀然,她根本難以壓制,滿滿給了他迴應。他深邃的眼裡閃過抹笑意,俯身親她紅撲撲的側臉,耐心教她。
“下回需得多用心思。期許落空,滋味不好受。”
她腦袋輕輕倚着他臂彎,於這僻靜的巷子裡,怦然心動。
這個男人的情話,總是這般不溫不火,一點兒也不灼熱,偏偏跟長了眼睛的箭似的,一紮扎進心窩裡,輕易便叫人迷失其中,翻來覆去的咀嚼,越想越是動容。
這一晚,他帶她去柳蔭渠畔,瞧了孩童堵渠摸魚,之後路經湘潭巷子,又領她逛逛熱鬧的集市。
她這才知曉,這人今日要她赴宴,不過是一舉兩得。既替她周全了賀大人顏面,又點卯似的,帶她早一步離去,燕京城裡瞧瞧新鮮。
她當初繪聲繪色與他描摹想要的舒心日子,如今他陪着她,替她一點點達成。
玩得累了,身後自有軟轎伺候着。一頂尋常布簾轎子裡,她嬌小的身子蜷在他懷裡,嘴角還勾着心滿意足的甜笑。
到了姜宅門外,落了轎,裡間卻是全無動靜。由軍士扮作的轎伕相顧看一眼,正欲上前,卻聽門板上傳出兩聲略顯厚重的敲擊聲,兩人訓練有素,悄然退得遠些。
她在微微顛簸的軟轎裡,靠着他結實的胸膛,安心閉眼眯瞪。到了家門外,這人卻扣着她腰肢,滿目妖妖的光,微微啞着聲氣,沉身問她,“不留人麼?”
他吻她,輕輕撕咬她下脣。她微喘,身子又酥又麻。情動之下閉了眼,黑暗中,感官越發敏銳,便越是容易自脣齒間,體會出這男人待她極盡溫柔的憐愛。
她想留他。沒有哪一刻比此時更清楚,他的好,已經讓她捨不得放下。
久等不到她迴應,他捉了她小手,輕輕摁在胸前。“倘若不肯,推開便是。”
分明知曉這人是以退爲進,又對她使了攻心計。可她沒想過抵擋,這一次,她妥協得甘之如飴。
嚶嚀一聲,軟軟的,小手勾上他脖子——
留麼?自然是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