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姑娘這幾日在心裡估摸着姜昱進京的時日。聽說下邊兒幾個州郡,遇了幾場罕見的秋雨。接連小半月,每日清晨,江上都瀰漫着白茫茫的霧氣,模糊一片兒。瞧不清前頭的船尾,不便行船,只得岸邊兒停靠,耽擱了不少時日。
待得管大人指派之人,到渡口接了姜二爺一行,時已是十月初,恰逢寒露上頭。燕京一地,本處在北方,每年一到這時節,夜裡草木沾染的露水,隔日大清早再看,幾乎凝結成霜。外間霜寒,天兒冷得需得穿上厚厚的夾襖,也不見得暖和。說是秋末,比之入冬也差不了多少。
七姑娘埋頭查看卷宗,兩手擱在膝上,抄袖口裡,煨着個精緻的竹手爐。喉嚨有些發癢,她壓抑着,偶爾輕咳兩聲,精神頭尚好。
幾日前夜裡她不聽他囑咐,趁他去沐浴,她躲懶,想着屋裡總歸是燒了炭盆,便光着腳丫,趿了鞋下地倒水喝。
哪知就那麼一小會兒工夫便着了涼。他梳洗完,出來將她逮個現行。那人當即沉了面色,幾步上前抱了她回榻。她輕呼一聲,手裡還捧着個見底兒的茶碗。
從她起初打噴嚏,到如今病得收尾,只偶有咳嗽幾聲,他的面色便如同她繪的水墨畫,着色時偏好鴉青。除此之外,多是深深淺淺的黑。
這不,她不過抽抽鼻頭,一擡眼,果真又見對面那人,自堆積如山的公文裡擡頭,眼打量她一眼。
她不知好歹,不聽教誨,自討苦吃。他也不跟她明着發火,該關懷的時候關懷,一分不少。他照看她,比誰都細緻。可每每到了該服藥的時候,她才曉得他的厲害。
大夫開的方子,需文火慢慢煎熬。春英將濾好的湯藥端到她眼前,他一手接過瓷碗,眼看是要親手喂她服藥。
那藥味兒光聞着已叫她嘴裡直冒酸水兒。多苦呀,她梗着脖子,眼神兒往黑黢黢,烏糟糟的藥碗裡一掃。稍一思量,她狠下決心,主動伸手,要接了過去,一口灌下肚。老話都說長痛不如短痛,她雖不挑嘴,可也沒不挑到以苦爲樂的地步。
她不喜那藥味兒,仰着脖子往後躲,可勁兒憋氣。看着她向他伸來的小手,他淡淡瞥她一眼,一語不發,擱了瓷勺回碗裡。之後握了她手,極是自然放進被窩中,不忘替她掖了掖被角。
她面上苦哈哈,委屈瞅他。他這般舉動,分明是回絕她,變着方兒的要給她個教訓。往常她有事兒求他,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嬌軟樣子,他總會心軟。可這回這法子不靈驗了,任她使盡渾身解數,他耐着脾氣,好整以暇看她抵賴。末了,他吹去湯麪上的熱氣,將湯藥一滴不剩送進她嘴裡。
真個兒直面他的手段,她才發覺,這男人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定然會做到極致。譬如,他打發幼安。再譬如,他喂她服藥。分明是一勺的分量,他只盛了小半兒,化整爲零,偏就不給她個痛快。
連綿的苦味兒一路從舌尖延伸到胃裡。她理虧,沒臉與他胡鬧,只在心裡悄然回想。
前輩子聽的最多,看的最多的橋段,便是女人生病,一旁男人很是心疼。趁着人吃完了藥,趕緊塞一枚果脯進嘴裡。不說那甜滋滋,解苦味兒的果脯,單是人家那心疼勁兒,跟她如今的境遇相比,真個兒是天上地下,攀比不上。
她偷眼瞄一眼榻前一臉肅容的男人,七姑娘默默把苦水兒往肚子裡吞。遇上這麼個恪守原則,黑白分明的男人,犯了錯兒,想打馬虎眼兒,當真不容易。
將她那點兒小小的哀怨看在眼裡,他不爲所動,擱下藥碗。春英眼見着自家姑娘秀氣的眉頭跟麻花似的,快要擰到一處,趕緊奉上漱口的溫水。
可他一擡手,不容人違逆,沉聲命春英退下。七姑娘眼巴巴看着漱口的水被撤了下去,捲一捲舌頭,只覺那苦味兒塞了滿嘴,回味越加濃郁。
春英端着托盤,臨去前回頭向七姑娘看去。心裡雖不忍姑娘遭罪,可到底還是明白,大人這般嚴厲對姑娘,確是爲姑娘好。只憑她與綠芙兩個,哪裡勸得住姑娘。離家在外,也就大人,還能將姑娘管上一管。
姑娘自個兒的身子,自個兒不好好顧着,病了,這事兒怨得了誰?倘若二爺在此,比之世子,怕是除了不給姑娘好臉色看,言辭上更會嚴厲訓誡。
春英出了門,七姑娘癟嘴兒,因着在病中,臉頰有些潮紅,眸子泛着溼潤的水光。當着他面,微張着小嘴兒哈氣,藉此淡了口中那苦味兒。
就這般捱過了病得最昏沉的頭幾日,今兒她身子好了許多,除了咳嗽還沒壓下去,旁的已是無甚大礙。大夫既擔保她身子好得差不離,她便央了他帶她到府衙。
才一進門,諸位大人留心她病癒歸來,正欲上前問候兩句,卻見左監大人面色寡淡,交代徐存,只道是她因私廢公,扣除半月俸祿。
徐大人幾個趕忙剎住腳,怔愕片刻,向她遞個安撫的眼色。待那人離去,幾人和和氣氣衝她點一點頭,紛紛催促她趕緊追上去,切莫使小性子。
鑑於那人近日裡不加掩飾,對她彰顯的親近,如今府衙裡衆人,哪個不是揣着明白當糊塗。
七姑娘緋紅着臉,客氣致了謝,提着裙裾,再不多留。那幾位大人眼中,或瞭然,或理解,或自行想象給她的鼓舞,叫她面上火辣辣,無從辯起。
她腳下疾走,一扭頭,卻見他等在廊下。原本,他並未撇下她,自顧離去。
她腳步放緩,上前,隨在他身旁,一道往後堂去。
“幾位大人似想歪了。”她低聲呢喃,明白那幾位怕是將他那話,當了他擺在明面上給人看的公正無私。以爲轉眼回去,他與她,不過是打情罵俏,又一番模樣。
不習慣這幾日她與他之間,清清冷冷,無話可說。她招惹他在先,她不覺得當先開口稍作緩和,便是服軟沒骨氣。
他一頭忙碌政事,一頭還得照看她。夜裡她口乾,他好幾次起身喂她喝水。她愧疚着,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成爲他安歇不好的源頭。
這回是真得了教訓,她牢牢記在心裡,從沒有哪一刻如此時般,深刻認識到,保重自個兒,便算爲他分憂。
穿過跨院兒的時候起了風,她學得乖巧,反手去撈兜帽。沒等她夠着,他已轉身接手,替她壓下帽檐,繫了綢帶。
“若然他幾個想歪,能臊了你臉皮,叫你再是不敢,想歪又何妨。”他將她裹得嚴嚴實實,撂下這話,讓她自個兒琢磨。
他一應所爲,圖的不過是令她長几分記性。她是聰明人,當是響鼓不用重錘。
一路上,因了她開頭,因了他接話,幾日來他刻意保持的疏淡,終是緩緩消融。他走在她身前半步,默默的,用身子替她擋下院子裡吹起的涼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