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年九月二十一。丙子月,丙辰日,宜嫁娶。
卯時,天剛矇矇亮,七姑娘便被春英綠芙扶了起身,跨進滴了香露的浴桶裡。溫熱的水撲在面上,叫她醒了神。
昨夜她沒歇好,心裡裝着事兒,總睡不踏實。唯恐睡過頭,誤了吉時。那種緊張,她許多年不曾經歷過。就像學生時代遇上重要的考試,或是班裡組織外出郊遊。正是因爲看重或歡喜,這才失了平常心。
她仰脖子靠在浴桶邊沿,春英在給她洗頭髮,綠芙執瓢,往木桶裡加香湯。她臉上捂着擰乾的熱巾子,敷一敷眼睛。
要嫁了呢。
從前她得知三姑娘年滿十五便要出閣,彼時她還替三姑娘可惜。如今換到她自個兒身上,同樣一件事兒,想法已是迥然不同。
“晃眼小姐也到了該嫁人的年紀,日子過得可真快。往後奴婢不在小姐跟前伺候,春英姐姐,你千萬替奴婢好好照看小姐,把奴婢那份心,也一併補上。若是有人欺負小姐,記得一定要與世子爺告狀。”
綠芙強忍着,眼淚卻滴滴答答落在浴桶裡。太太與崔媽媽都勸她,就她這性子,若然跟了姑娘去國公府,那地方規矩大,與其被人挑刺兒,不若安心待在二爺府上當差。既能留在京裡,偶爾與姑娘見上一面,敘敘舊,圓了主僕情意。又能得姜家自己人善待,多攢些月錢,給老家貼補家用。
綠芙也知曉,自個兒比不得春英,爲人穩重,辦事也踏實。趙國公府那樣的門第,便是尋常婢子,也不是隨便個人便能當得起的。
太太與崔媽媽善意規勸,她雖聽進心裡,可臨別在即,還是忍不住掉了金豆子。打小跟着姑娘,姑娘是難得的好主子,當真捨不得。
七姑娘也心酸。可她知道,將合適的人,放在合適的位置上,纔是對綠芙好。綠芙那性子勉強不來,叫她提防旁人彎彎繞繞的機心,她也沒那份城府。等到綠芙往後嫁人,遲早要分開。既如此,便無謂走彎路。
“同在京裡,總歸能見上面。”她握了綠芙的手,柔聲安撫。
春英也紅了眼,可忍着沒哭。大喜的日子,姑娘應當歡歡喜喜的出嫁。深吸一口氣,揀了幼時姑娘與二爺鬥氣的段子,說了逗趣兒,這纔將大夥兒離別的愁緒,沖淡了些。
梳洗畢,春英正給姑娘上頭油,崔媽媽已在外邊催人。
又是一陣忙活,絞乾了頭髮,便要開臉。爲七姑娘開臉的,是許氏請來的全福婦人。五色絲線絞在她臉上,她沒好意思開口喚疼,只偷偷嘶嘶吸涼氣。
細絨線在臉上滾一滾,絞得可真疼。她膚白,本就水嫩,這麼一套下來,照照鏡子,臉紅得猴屁股似的。七姑娘瞧着彆扭,幽幽的想,嫁他可真不容易。她如今這副樣子,臉上紅一塊白一塊,他看了,會不會驚到?
之後撲了粉,在她再三央求下,這才淺淺施了層薄妝。淡掃蛾眉,抿了胭脂,人頓時精神起來。再加上那人特意命匠人,照着他描的鸞鳳圖,打的全套頭面。她左顧右盼,瞧瞧銅鏡裡映出的女子,華美端莊,明豔貴氣,不由牽起嘴角,嘴邊露出兩個甜甜的酒窩。
許氏看着銅鏡裡顧盼生姿,婉約秀麗的七姑娘,一手執梳篦,一手輕輕撫上她發頂。
養了這麼些年,疼到心坎兒裡的閨女便要成了別家媳婦,許氏溼了眼角,壓下心頭萬般不捨得,對着銅鏡,一邊給她梳頭,一邊唱着吉祥的祝詞。
“一梳梳到頭,富貴不用愁;
二梳梳到頭,無病又無憂;
三梳梳到頭,多子又多壽;
……”
耳畔迴盪着太太稍稍帶着些鼻音的唱詞,七姑娘握緊手心的玉如意,端正坐在妝臺前。從鏡裡對上許氏慈祥的目光,難過的發現,許氏鬢間已生出了白髮。光陰似水,時間不等人。她出嫁,太太也到了年紀。心頭又酸又澀,她抽一抽鼻子,也不用哪個催,眼淚自個兒溢出來,包在眼眶裡打轉。
哭嫁哭嫁,真到了這時候才知道,即便早早得知婚期,做好準備。這一刻,感恩與傷懷,怎麼也憋不住。
她這輩子投身在姜家,是她的福氣。父母疼愛,兄長關懷,她收穫了與上輩子一樣,彌足珍貴的親情。這份親情會一直放在她心上,歡喜的時候,想着家人分享;難過了,心裡有依託,她能鼓足勇氣,堅強走下去。
“不興哭,哭花了妝容可怎麼是好。”姜家在燕京本就沒什麼親戚,已出嫁的五姑娘,如今已封了婕妤。婕妤娘娘一早乘駕攆出宮,特意登門給七姑娘撐場面。
同爲二房貴女,本該同氣連枝。如今姜柔身在後宮,往後指不定還得依仗那位。自然樂意送七姑娘這份人情。
大太太童氏瞧着七姑娘出嫁的排場,心裡直冒酸水兒,嘴上卻說着漂亮話。這會兒也幫着寬慰許氏,屋裡一時便熱鬧起來。
“來了來了,世子爺登門迎親來了!”
外間吹鑼打鼓,整條巷子都擠滿了觀禮的人,人頭攢頭,好不鬧熱。
兩隊國公府佩刀的侍衛,在當頭開道。周準一身玄色錦袍,持槍護在他身側。之後百餘人挾車,聲勢浩大。
那人端直坐在紮了紅綢的高頭大馬上,一身硃紅吉服,玉面高冠,儀容俊偉。他勒着繮繩,目光緊緊鎖在姜家正門口。想着待會兒便能迎她過門,眉宇間,淡淡攏了抹柔色。
聽進去傳話的人回來稟報,七姑娘尚在梳妝,他眉頭一挑,回身給公孫遞個眼色。公孫會意,遣世子門下頗具盛名的文士,當街揮墨,即刻做了首催妝詩,引來衆人轟然叫好。
“瞧瞧,瞧瞧,新姑爺這是等不及了。”能夠打趣那位,這輩子許就這麼一回。逮着這機會,與她交好,特來賀喜的高女官與冉青兩個,咋咋呼呼樂呵起來。
七姑娘赧然,紅着臉便要起身,卻被方纔替她開臉的全福婦人摁回去,樂呵呵衝她擺手,“姑娘急什麼,再等等。這催妝詩一首怎麼能行。姑娘家矜不矜貴,這會兒便能分出個高下。”
果然,外頭接二連三又送了催妝詩,竟是句句佳闕,難得好詩。
太太許氏喜不自勝,世子這般,擺明了是給七姑娘長臉。尋常人家,哪兒來的這份底蘊。七姑娘接過詩文,細細品讀,越看這行文,越覺眼熟。
那人竟這般張揚,命他門下諸多名士,替她題詩?
四周圍女眷也是讚不絕口,話裡話外都透着幾分羨慕。婕妤娘娘眸光閃了閃,既替七姑娘高興,心裡又涌起數不盡的失落。
當初她以妾之身,陪嫁進太子府。別說催妝詩,便是連正正經經的拜堂也沒有。她與姜媛,一個求得權財,一個求得良人。
得失間,是苦是甜,如人飲水,冷暖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