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送了姜昱出門,七姑娘還有些怔忪。扶在隔扇門上,望着夜裡有些泛紅的天幕,雲層厚重,瞧不見星子。怕是明個兒又要落雨。
“小姐……”春英喚一聲,也不知自個兒想要說什麼。只是心頭莫名唏噓,爲着二姑娘落得如此地步,好好的正頭官夫人不做,偏偏送上門,不知怎的,竟成了那商賈之家,韋二爺的人。
這般自輕自賤,圖個什麼?
陪着姑娘靜默站了半晌,主僕兩這纔回屋歇下。卻不知隔日,一場密謀,漸漸將與此事毫無關係的七姑娘,牽扯其中。
翌日果真下了場大雨,江南地方,夏日雨水總是豐沛。榮善堂裡,榻上臥病的姜老太太,由史媽媽扶坐起身,背後靠着軟枕,斜眼瞥見跪在腳踏板下,一早便來請罪的大太太,真是恨不能一柺杖打砸過去,要了她命,一了百了了清靜。
“你還有臉來見我。”開口便是斥責,絲毫不給好臉。史媽媽連忙一旁好言勸着,就怕老太太氣怒攻心,再昏厥一回。
姜老太太擺擺手,撥開史媽媽擱她胸口順氣的手掌,一把抓起身旁擺放的金絲鏤空香囊,衝着童氏劈頭蓋臉,正正摔她腦門兒上。“老大才走,你是想徹底敗了這家,是也不是?”
老太太年輕時候,幹活是把好手。姜老太爺沒封官兒前,不過一尋常農婦。之後許多年修身養性,暴躁的性子才扭轉過來。可今次源源不絕,受了一肚子窩囊氣,再難容忍得下,不惜撕破臉皮,露出絲骨子裡生來便有的潑辣來。
童氏捱了痛,嗚嗚哭起來,捂着額頭,只見帕子上沾了血絲,更是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積在心頭的火氣一股腦宣泄出去,老太太冷眼旁觀,也不怕她撒潑鬧騰。只嫌棄瞥她一眼,望着帳子上繡的八寶合歡花,緩緩發了話。
“那個混賬東西,逃家已是大錯。便是出了城躲寺廟裡,也比投靠商賈家裡自尊自愛。更何況,無媒苟合,丟了乾淨身子,簡直無恥之尤!我姜家沒有這樣不知廉恥的丫頭!你也無需在此哭求。童氏,你捫心自問,沒你往日驕縱,二丫頭豈會落得如今下場……”
方纔還扯開喉嚨嘶嚎的大太太,心虛有愧,漸漸便收了聲兒。慘白着臉,聽老太太一番話,只覺那話便如利刀子,一刀刀剜在她心頭,只叫她鮮血淋漓,痛入肺腑。
“老太太,兒媳有錯,兒媳也抵賴不過。可二丫頭是被人半夜闖進屋裡,用強施暴,才落得,落得……”大太太哭得打了個嗝,比起愧疚,更記恨,還是那韋家孽障!“求老太太您想想法子,救二姑娘一救。她此番已是去了大半條命,若然一時想不開,投井了可如何是好?”
因着韋二爺幹出的混賬事,童氏將韋家一屋子人都給記恨上了。早些年聽說那孽子最愛在府上行偷花竊玉之事。家裡的婢子幾乎被他偷了個遍。沒成想,那畜生竟敢衝姜家二姑娘下黑手,她豈能不恨他入骨?!
見她猙獰着臉,猶自替姜春喊冤,老太太接過史媽媽遞來的帕子,抹一抹眼角,深深吐一口濁氣,再看着她,已是冷若冰霜。
“既是她自願往韋府去,便是命該如此。韋家若上門說親,你即刻應下便是。姚家那頭,既是不肯退親,晾他一家子貪心的,從來也不是二丫頭這人。如此倒是好辦了。姜家姑娘多的是,隨意嫁一個過去,還怕挑不出人來?若然此事再辦不好,我姜家無你這般不經事的長媳。”
老太太發了狠,平日裡如何慈眉善目關愛幾個姑娘,如今全變了樣。
不說童氏,便是史媽媽,也是心頭巨震,被老太太如此冷心絕情,驚得透體冰涼。
童氏一下癱軟在地,耳朵裡嗡嗡作響。木着張臉,望着榻上一臉富態,冷眼看她的姜老太太,只覺整個人彷彿處在三九天裡,從頭到腳,凍得再沒了知覺……
見她這副驚恐之極,失魂落魄的樣子,老太太扶着史媽媽仰躺下去,轉個身,視線恰好與跪在地上的大太太齊平。
“二丫頭的嫁妝,她自個兒捏在手裡。還沒正式進門,已人財兩失,真真了得。她既如此有主張,家中也無需與她添補。該拿的,她已早挑揀出來,剩下的,便是看不上眼的。”
本還想着姚家多少有些家底,家門也體面,配了二姑娘,勉強算是門好親事。如今若換了韋家,商賈之家,錢財雖豐厚,卻是那起子下等人,上不得檯面。且無媒無聘,做出這等傷風敗俗之事,正頭夫人是指望不上。至多撈一個姨娘,能有多少奉養?
老太太昨晚甫一聽聞此事,抑鬱得整晚輾轉難免。好容易熬到天亮,聽着廊下滴答的雨聲,總算無可奈何,認下這樁糟心事兒。可要叫她再給二姑娘補上份體面的嫁妝,那是作死也休想。做了賠本買賣,豈有連老本兒都賠進去的道理?
童氏渾渾噩噩,不知自個兒如何出的榮壽堂。老太太以休棄要挾,倒叫她如何是好?一路跌跌撞撞回了屋,路上不當心,絆了好幾回腳。好容易回屋沒了老太太頭上施壓,童氏悽然坐着,回想起剛嫁進姜家那會兒,隔日拜見公婆,老太太笑着抹下自個兒手腕上的金鐲子,親自替她戴在手上。
便是這尋常物件,那會兒姜家遠不如當下有世家氣派,自然算不得多麼稀罕。可就因爲這鐲子代表了一家長媳的尊貴,她格外珍視,便是後來逐漸富足,多少比這鐲子成色更好的金玉珠寶送到她手裡,她也一日沒捨得摘下來過。
滾燙的眼淚一滴滴打在手腕上,大太太無聲嗚咽,關在屋裡直到晚飯時候,才叫人進來服侍梳洗。
這麼些年,忍氣吞聲,被老太太呼來喝去。到頭來,決不能被姜家淨身出戶。她膝下還有四爺姜立要教養,便是狠心舍了二丫頭,也得牢牢守着大房太太這名分。只要日後姜立出息,多少也能幫襯些出嫁的兩個姑娘。如此,她也不算偏心眼兒,不顧姜春死活了。
大太太狠狠抹一把臉,看着銅鏡裡爬滿皺紋,蠟黃的臉面,咬一咬牙,將心思放到能夠挑了出來,順順當當嫁去姚家的人選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