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當着百官的面,授予朱祁銘在紫禁城行走的諸多便利,便利到了可以不必迴避天子未來的妃嬪的地步,這樣的厚待絕非僅僅源於朱祁銘是個所謂的年少“君子”,說到底,還是因爲皇上再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賞賜了,金銀珠寶不足以稱出前後兩道奇功的分量,而親王的位分實在是無法加尊了,總不能把親王分成九等,讓朱祁銘一步步成爲一等親王吧?
這個時候,天子的寬厚比加尊、賞賜更能打動人心。
換作是平時,文武重臣肯定會把朱祁銘可以享受的便利歸之於“宮闈弛禁”,而人人爭當導致輿情滔滔的言官,可惜的是,在意味着安逸日子又將降臨廟堂之上的特殊日子裡,眼下他們的多嘴顯然是不合時宜的。
朱祁銘對皇上的語意並未多加思量,他的心思落在了大明接待瓦剌使臣的禮儀上。
朝中君臣肯定默認了脫脫不花是瓦剌最高統治者的事實,倉猝之下竟然出現了禮儀無序的混亂狀況。爲避免出現也先這個“敬順王”與所謂的“脫脫不花王”二王並尊的尷尬局面,就只稱也先爲迤北瓦剌太師,稱其配偶爲“妻”,絕口不提他大明外藩王的身份,此舉或許會招致也先的記恨!
“迤北瓦剌阿剌知院使臣覲見!”
在內侍的通傳聲中,朱祁銘驀然想起了方纔無意間看到的一幕:在也先的使臣離殿之前,他們與喜寧有明顯的眼神交流,而喜寧似乎衝他們微微點過頭!
一個深居內廷的御前近臣何以認識初來乍到的也先使臣?
忽覺臉上一陣灼熱,移目望去,碰見了楊溥如炬的目光,楊溥顯然也瞧見了方纔的一幕,此刻正向他遞眼色。
“參見越王殿下。阿剌知院素聞殿下大名,那些無知的魯莽部屬如有冒犯之處,還請殿下海涵!阿剌知院將奏請大明皇帝陛下,在合適的時候親來拜會殿下。”
沉思中,朱祁銘被人喚醒,擡頭一看,見三名瓦剌使臣半跪在不遠處向他行禮。
阿剌知院的使臣覲見過啦?朱祁銘瞟一眼御座那邊,見皇上無比輕鬆地坐在那裡,臉上滿是興奮的笑容。
置身於如此莊重的場合,自己一個親王哪有開口說話的份!於是,朱祁銘衝瓦剌使臣頜首,三人隨即起身退去。
皇上笑聲連連地走下御臺,“禮部在會同館設宴,好生款待瓦剌使臣。朕已命人在雍肅殿設宴,諸位臣工不妨放下朝政冗務,咱們君臣同樂!”
“謝陛下賜宴!”
烏泱泱一大堆內外臣簇擁着皇上離殿,腿腳慢的便聚到了朱祁銘的身邊,圍着他七嘴八舌地恭維開了。
“瓦剌最大的三股勢力全都卑辭重幣,爭相交好我大明,這一盛況前所未有,越王殿下功不可沒呀!”
“當今皇上聖明,又有善謀善戰的越王以爲股肱,大明何愁不能開長久之太平!”
“哼,有人總拿規制說事,可是,事實勝於雄辯!若無越王預政,何來今日北境的安寧?”
“有些人就是不善於順應時變!因循舊制,抱殘守缺,差點把越王這顆金子埋進了沙裡!”
楊溥快步走了過來,衝那些平日裡謹言慎行,今日顯然興奮得有
點過了頭的文武官員笑笑,“皇上發了話,誰要是去晚了,恐怕會在雍肅殿找不到席位。”
呼地一下,衆人催動老腿,追着皇上的背影快步奔了出去。
“殿下不去雍肅殿赴宴麼?”
朱祁銘駐足,舉目望去,見殿外並無一個人影,錦衣衛儀仗早已撤得乾乾淨淨,殿內也只剩下他與楊溥二人。“不去了。親王違制是有代價的,爲了虛榮而違制,不值得!”
楊溥隨之駐足,眼中泛起深意,“太平日子又來嘍,眼下君臣都甚是高興,可是,這份熱度不會持久,等大家在順境裡習以爲常之後,便會一切依舊。殿下應該明白,朝中已有定論,那便是與瓦剌交惡萬分的不值,也鮮有人認爲大明能夠最終制服瓦剌!所以,殿下的功勞極易被人淡忘。”
“正因爲如此,小王纔要做該做的事,以免它日戰事驟起,有人蟄伏於廟堂之上而置社稷於險境。”
“殿下是想對付那個涉嫌暗通瓦剌的人麼?可惜劉吉下落不明,靠虛言揣測終歸是難以定其罪!”
“無妨,此路不通還可另闢蹊徑!”朱祁銘望着楊溥,心中已把殊爲關鍵的信任票投給了這個累朝重臣,“小王只求楊閣老一件事,請楊閣老說服朝中重臣,這個時候莫拿小王的違制之舉說事,以免小王自顧不暇。”
······
有了皇上再次確認的旨意,朱祁銘終於放開了手腳,無所顧忌地赴清寧宮問安。
太皇太后精力漸衰,且有限的精力全都集中到了皇上的大婚與皇后的人選上,與他閒聊幾句,就再也找不出什麼可供交流的合適語言了,甚至對他的戰功也像早就料定了一般,失了問詢的興趣。
朱祁銘識趣地起身告退,轉赴鹹熙宮問安,發覺皇太后不在鹹熙宮內,也不見他想見到的王青、毛貴二人,只得離了鹹熙宮,打算回別院歇歇腳。
不料剛出鹹熙宮不久,他就在岔路口見到了一場提前上演的宮鬥好戲!
本想轉身避開,一眼望見人羣裡的王青,他就不想移動腳步了。
周家長女在鹹熙宮一大幫宮女還有內侍王青的簇擁下,堵住了秦氏的去路,秦氏身邊只有娟兒孤零零的一個侍從。
“人還是要顧及自己的臉面的,說好了馬車就在承天門外、即刻離京,事後卻厚着臉皮哀求皇上,皇上也不知怎麼啦,竟被一個狐媚子迷惑住了!”
周氏身着藍底彩花褙子,色澤明亮的服飾將她的絕世容顏襯得愈發的豔麗,那雙大號的明眸裡本該盛滿無盡的風情,此刻因傲視秦氏,卻透着分狠辣的意味。
瞧瞧周氏的做派,朱祁銘不禁替正統朝的後宮感到擔憂,若周氏如願成爲皇后,只怕底下的妃嬪不會有什麼好日子過;若周氏不能爲後,那未來的皇后就要提心吊膽了,搞不好,宣德朝廢后的戲碼或將在正統朝再次上演!
再看秦氏。她身着白底碎花褙子,渾身上下都顯得清雅脫俗,給人留下的觀感極佳,但在後宮之中,一身的仙氣只可遠觀。要想迅速進入角色,擄獲聖心,最可靠的武器還是風情,像秦氏這樣,只怕遲遲都不能進入角色。在無數女子爭奪一個男人的戲碼中,豈能輕信“梅花香
自苦寒來”的美麗傳說?一步落後便遭六宮踐踏,再想鹹魚翻身,談何容易!
朱祁銘可不懂後宮爭鬥的奧秘,也無意替天子操閒心,他只是覺得,此時的秦氏與前番不同,她溫順的外表下分明暗藏着一股子倔勁。
“姐姐是在懷疑皇上的聖明麼?”
不溫不火的一句話就將自己食言的尷尬消解於無形,還讓對方落了個妄議天子的嫌疑,嗯,還算有趣!
周氏咬咬牙,“皇太后只授我一人便宜出入後宮之權,你又未獲皇太后授權,何以頻頻涉足宮禁重地?”
“妹妹豈敢擅闖宮禁重地?皇恩浩蕩,清寧宮那邊不是還有個錢姐姐更方便出入後宮麼?”
周氏眉毛一擰,一臉的怒意,卻定在那裡作聲不得。
紫禁城裡上一輩的恩怨已然延續到了下一輩人身上,帶着上一輩人的恩怨,周氏與秦氏從一開始就已勢成水火,可是,周氏光有對皇太后的忠心是遠遠不夠的,因爲對她中宮之夢構成巨大威脅的,顯然不是秦氏,而是頻頻出入清寧宮的那個錢氏!
周氏肯定意識到自己弄錯了主敵,但這並不妨礙她視秦氏爲出氣筒,她似乎在斟酌字眼,以便藉着自己的厚勢欺凌秦氏這顆孤子一把。
朱祁銘快步走了過去。
“參見越王殿下。”
在宮女們的見禮聲中,周氏與秦氏齊齊轉過身來,微微躬身施禮。周氏已斂去怒意,含笑望着他,似在表達某種善意。
朱祁銘拱手回禮,就見王青屁顛屁顛地跑了過來,“殿下,您莫不是去過鹹熙宮?嗨,皇太后此刻正在佛堂禮佛,不在鹹熙宮。”
朱祁銘含笑搖搖頭,“誰說不是?本王白轉了一圈。赴清寧宮問安倒是見着了太皇太后,但太皇太后的心思全落在未來皇后的事上,本王差點吃了閉門羹!”
只見周氏一震,臉上迅疾浮起一絲憂色。乘這當口,娟兒衝朱祁銘笑笑,隨即領着秦氏悄然離去。
朱祁銘轉身就走,片刻後駐足,“王青,別院裡有幾樣寶物,本王想將它們獻給皇太后,你隨本王去取了來,免得本王再跑一趟。”
“是。”
朱祁銘很快就進了別院,人還在甬道上,就見崔嬤嬤笑眯着眼出了正殿,“越王殿下回來嘍!”
茵兒、渠清歡歡喜喜地小跑而來,茵兒搶先開了口:“殿下總算回來了!殿下,皇太后肯定不知道殿下會來別院,只怕來不及備膳了。不如這樣,奴婢與渠清去清寧宮備些膳食,殿下您說行麼?”
朱祁銘點點頭,目送茵兒。渠清出了院門,然後領着王青上了曲廊,“本王曾說過要給皇太后獻寶物,嬤嬤便去挑幾樣最好的物什,交給王青。”
崔嬤嬤應了一聲,轉身進了正殿。
朱祁銘憑欄掃一眼小池,然後扭頭深望王青,久久不語。
王青似乎意識到了什麼,目光閃爍不定,嘴角一陣抽搐,良久後一跺腳,“當時那人就貼在玄武門東側的宮牆上,他是······”
朱祁銘依然凝視王青,一語不發。
王青眼睛一閉,雙肩開始抖動。
“他是······喜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