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慚愧!”郕王從龐哲那邊收回目光,笑望朱祁銘,“今日設宴本想爲你接風洗塵,不料卻是這番光景,望你莫要介懷。”
那邊龐哲目光深沉,臉上掛着分不甘。儀銘適時邀他同飲,顯然是想舒解現場的尷尬氣氛。
門外一點燈火映在漆黑的夜色裡,遠遠閃動着,朦朦朧朧,若隱若現,似亮在一片虛無之中。
雨後的秋夜,重重迷霧掩住了世間萬象,今夕歸去,途中再也難見京城的萬千繁華,想必屆時入眼的景象唯剩淒涼!
消去心頭的那分落寞,朱祁銘衝郕王優雅地舉爵,嘴角笑成了柔和的彎弧,“午前我見過皇太后,郕王兄對此不聞不問,這並不意味着別人也是如此。席間以言語相激,不過是想想讓我道出實情而已!”
郕王詫異地掃了龐哲一眼,隨即回過頭來飲盡爵中酒。“多少年了,無論你身在何方,我一直都在留意你的一舉一動。說句心裡話,我寧可不信自己,也斷然不會懷疑你!你方回京,先歇息三日,此後便跟在我身邊,遇事只管拿主意,不必顧忌任何人的非議!”
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似被觸動了一下,鼻子有些泛酸,朱祁銘舉爵飲酒,以轉移注意力,斂住腦中驀然升騰起來的傷感。
算算政治大賬,值得欣慰的是,自己所有的政治取向似乎都能與郕王產生重疊。可是,這樣的重疊好像不可延續,在未來的某個十字路口,本已重疊的兩幅圖像或將生生錯開!
一念及此,頓覺瓊漿玉液不再甘醇,喉間滿是苦辣的滋味。
龐哲依然不時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着他,或許,龐哲十分清晰地預感到未來會發生什麼變故,只是,在這個本該推杯換盞的時刻,那份預感來得太早,有點不合時宜!
郕王擡起一隻手,臨張口時又頓住了,不加掩飾地流露出了遲疑之態。
“越王, 我有一事不明,也先在土木堡大獲全勝,爲何不一鼓作氣,兵鋒直指京城?”
很顯然,這一話題並非郕王此刻最想問及的,但未必不
是他最爲關切的。
朱祁銘斂起笑色,“那麼多的輜重、牲畜、盔甲、兵器遺留在戰場上,莫說瓦剌,自古以來各路胡虜與中國交鋒時,何曾有過如此豐厚的收穫?瓦剌人急於帶回戰利品,還要帶走被擄的無數邊民,不願捨棄到嘴的肉,故而錯失了趁虛而入的大好時機。”
事實上,土木堡一戰結束後,整個戰場被瓦剌人打掃一空,連旌旗都不能倖免,唯有萬餘杆神機槍、神機銃與大量火炮被遺棄在現場,許是這些火器給瓦剌人造成的殺傷力不值一提,所以韃賊對其不屑一顧吧。
“再說,也先何必冒險!”朱祁銘眼中有分落寞,“彼時大同新添了守軍,而宣府大軍完好無損,也先若撇下身後的兩路大軍,長途奔襲不知虛實的京城,這實在是過於冒險,萬一遭受重創,脫脫不花正好有機可乘。還不如挾天子以令天下,事半功倍!故而也先握有皇上這張牌,自以爲奇貨可居,不願過早冒險。”
須儘快將也先手上的那副牌廢掉!現場四人都在思考這個問題,但誰也不想率先言明此事。
郕王凝眸,“遼東傳來邊報,脫脫不花雖吃過你的大虧,但他僅率三萬人馬,便攻破遼東數座城池,擄走人口萬餘、騾馬無數。面對區區三萬韃賊,遼東大軍尚且如此不堪,他日虜寇若兵臨京城,京中這些從未見過韃賊的守軍與之交鋒,又有幾成勝算?”
脫脫不花進犯遼東?想大明的邊軍一向對韃賊小心謹慎,生怕挑起事端,久而久之,求戰欲蕩然無存,氣勢上先輸了一大截,一旦讓瓦剌人先動手,等醒過神來時,發覺損兵折將吃了大虧,再想扭轉戰局,談何容易!
唉,明軍的血性就是這樣被一點一點耗盡的,可悲的是,無數邊民不得不爲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朱祁銘定定神,“郕王兄毋憂。也先自恃挾天子可令天下,絕不會讓自己的人馬傾巢而出,不惜血本攻打京城,他要防着脫脫不花,行事會留有餘地,首選之策是挾持皇上,率部分兵力前來京城施壓、敲詐,還會引誘脫脫不花入局,讓脫脫不花移師京師
,與他共同分擔風險。這便給大明留下了足夠大的迴旋餘地!”
郕王怔怔地望着朱祁銘,繃緊的面部肌肉卻在緩緩鬆弛開來。
那邊儀銘哂然一笑,“於尚書費盡口舌,尚不足以穩住滿朝老臣之心。方纔越王殿下寥寥數語,便讓人頓生拔雲見日之感。想必越王殿下胸有成算,這下大家都可安心了!”
于謙?面對一羣畏敵如虎的老臣,幸虧朝中有個于謙!想到這裡,朱祁銘心中黯然。
郕王亦笑,片刻後正色,目光驟然一亮,“越王,你以爲,眼下襄王······會有何動向?”
這便是你真正想問的話題麼?朱祁銘心中似被針刺了一下,舉目望向龐哲、儀銘,二人正直直地望着他。
“不必盯着皇太后不放,朝中想讓襄王主持大局的老臣恐怕不在少數,那是一股勢!若朝中無阻力,襄王或將硬着頭皮出面主持大局,可是,而今朝中阻力極大,襄王必將順勢而退。他會上書力拒,且做得滴水不漏,掩蓋住他的企圖心,任誰也不能對他秋後算賬。”
一把握住酒爵,片刻後卻又鬆手,“在某些聰明人看來,韃賊遲早會兵臨城下,京中或將再次上演‘靖康之恥’的悲劇,這個時候,幹嘛要急吼吼去做那個接盤俠宋欽宗?何不做南渡偏安的宋高宗?嗯,某些人認定了大明只有南遷這一條路可走,讓別人在這邊頂着,如有不測,屆時他自己則順天應命,南渡收拾殘局,不費吹灰之力即可鼎定大局,又能收穫挽社稷於將傾的美名,何樂而不爲!”
郕王霍然起身,一臉的怒色,“泱泱大國淪落至此,全拜那些只知打小算盤的聰明人所賜!”
那邊龐哲臉上卻是雲開霧散,笑道:“越王殿下,在下已命人赴涿鹿山接夕瑤侄女回京,明日黃昏前即可抵京。”
別叫侄女!望着這個隱居世外可做良師益友、一成幕僚則讓人只想敬而遠之的龐哲,朱祁銘暗中無比氣惱,但當着郕王的面,他不便發作。
歸根結底,他的忍耐是源於時局,眼下還不到任性的時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