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真靜!”朱祁銘在竹雨軒面前停下腳步,看着門環上的銅綠,臉上有分凝重。
“幾位長公主都已出降,這裡自然靜。”呂夕謠的目光掃過朱祁銘的臉龐,落在竹雨軒緊閉的門窗上,“十年之後,或許會有一大羣年幼的公主入住東苑這邊,那時想要安靜都不可能了。”
“不錯,紫禁城裡任何一個角落裡的安靜都難以持久,十年之後,這裡將是一代新人的天地。”朱祁銘重新起步,目光掃向前方的碧雲軒,“碧雲軒是順德公主的舊居,可不能讓賽罕由着性子折騰。”
陣風襲來,呂夕謠衣袂飄飄,裙襬輕輕拂在朱祁銘身上,淡淡的幽香鑽入他鼻中。
“你放心,賽罕可不是沒心沒肺的人,這幾天她變安靜了許多。她帶來的下人不能入宮,故而何司贊給她指派了兩名懂事的宮女,有辦法阻止賽罕出格。”
一陣琴聲飄來,琴音似乎大多落在了調上,聽得出來是《梅花三弄》。
呂夕謠掩嘴輕笑,星目掃向朱祁銘,裡面似有一絲嘲諷的意味。“再過些日子,你的琴藝恐怕連賽罕都比不了。”
切,你太高看韃女了!
“越王殿下。”何葉出了碧玉軒,迎上前來見禮。
朱祁銘頜首,緊走幾步,一步跨入正殿,見賽罕的注意力全在琴曲上,連頭都沒有擡一下,他便擇張椅子入座,兀自想着心事。
不知過了多久,琴音歇止,一高一低兩道竊笑聲飄了過來,笑聲中混雜着“小老頭”這樣的字眼。
朱祁銘扭頭望去,碰上了兩雙截然不同的星目。呂夕謠的目光含蓄而又溫柔可人,裡面隱含着些許的牽掛;賽罕的目光略顯大膽,裡面似有分好奇。
“瞧你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忙你的去吧,我跟姐姐習琴就是了。”賽罕淡淡道。
朱祁銘如獲大赦,快步出了碧玉軒,幾乎是一路小跑來到清寧宮。太皇太后免了他的大禮,喚他近身入座。
“你有心思?”太皇太后眯着眼湊近朱祁銘的臉龐看了好一會,這才幽然道。
有種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的滋味在反覆衝撞他的理智,朱祁銘的目光瞬間變得無比犀利。“皇祖母,像楊士奇那樣的輔佐大臣其實很可悲,雖不至於獲罪,但生前想要解脫,唯有聲名掃地一條路可走。”
“你想說什麼?”
“就拿孫兒來說吧,當初朝中已有定論,皇上也開了金口,孫兒須等到成年後才能赴藩,如此一來,孫兒若要提前赴藩,所有的人包括孫兒在內,恐怕說話都不作數。”
“那又如何?”
“若有人想要孫兒提前赴藩,孫兒也只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孫兒犯了事!”
“你是說囿於以往朝中的定論和皇帝的金口,明着讓你提前赴藩便是自食其言而致物議沸騰,雖經你自請仍不能準允,所以只能暗中生事找你的茬子,如此才能給你的提前赴藩找到一個合情合理的藉口?”
太皇太后徐徐嘆口氣,頭枕在椅背上,閉目默然許久,這才緩緩
張開雙目。“皇祖母說過,你萬不可心生怨懟,既要心繫社稷,又要受得了委屈,沒辦法,這就是你的命,皇祖母愛莫能助。”
太皇太后的言語如同冰雨,打在朱祁銘心頭上,無邊的寒意瞬間冰凍了所有的期許。
紅蓼款款走了進來,望一眼朱祁銘,快步至太皇太后座前行大禮,“奴婢鹹熙宮掌事宮女叩見太皇太后。”
“你來做什麼?”
“端午節快到了,皇太后那裡新得了幾把別緻的團扇,着奴婢送來孝敬太皇太后。”
“起來吧。”太皇太后瞥一眼朱祁銘,也不看紅蓼,拄杖站起身來,一隻手捂向額頭,“,唉,頭疼。”旋即掃視三名近侍宮女,“你們都來伺候。”
“你自己一人坐吧。”太皇太后臨行前的這句話顯然是說給朱祁銘聽的。
三名宮女擁着太皇太后進了內室,正殿中只剩下朱祁銘與紅蓼二人。紅蓼緩步至朱祁銘身邊的案几前,案上擺放着幾瓶插花,略顯凌亂,紅蓼彎腰重新擺弄一番。
“殿下不可小視皇太后的眼光,在皇太后看來,殿下可留可用,而郕王則絕對不可留不可用。”
朱祁銘伸手取了案上的茶盞,移盞輕啜一口,卻嚐到了一股陳年的味道。“都綁到一起了,可與不可有何分別?”
紅蓼回望內室那邊一眼,轉過頭來,取出瓶裡的插花,一枝一枝重新插入瓶中。“當然有分別,皇太后按兵不動就是明證。”
朱祁銘勉強嚥下嘴裡的茶水,蹙眉放下茶盞,“天子雖然年少,但蒞大位已經七個年頭了,自然知道山頭林立乃國之大患的道理,又有許多老謀深算的人從旁獻策,天子早把後宮在前朝的勢力消解於無形,兩宮無法藉助外勢,故而行動遲緩。”
“殿下此言差矣!做這樣的事怎能借助外勢?當然是本家的力量更爲可靠。皇太后只要動用孫府的勢力,就不難找到涿鹿山那邊的離宮,鹹熙宮遲疑至今,只因擔心誤傷了殿下。皇太后只想傷及一方。”
朱祁銘倏地掃了紅蓼一眼,隨即伸手取盞,也不管茶水的滋味如何,舉盞連飲幾口。
紅蓼又取下了另一個花瓶中的插花,“福安宮還是捨不得白白浪費多年前的心血呀,據說,離宮的形狀頗像寺院,於是,福安宮就把它變成了寺廟,裡面住上了不少的僧侶。”
“咳咳咳······”朱祁銘被茶水嗆到了,連咳幾聲,急急放下茶盞,眼中一片茫然。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紅蓼住了手,“倒是乾清宮那邊恐怕正好相反,乾清宮擔心誤傷了郕王。”言畢起身離去,把深深的疑惑留在了朱祁銘眼中。
一名御前內侍匆匆走了進來,“越王殿下,皇上傳殿下去乾清宮聆訊。”
聆訊?來得真快!朱祁銘起身望了內室那邊一眼,此刻,內室裡十分安靜,於是,他整整衣冠,隨內侍出了清寧宮。
乾清宮內外戒備森嚴。皇上端坐於御臺上,臉色陰沉;王振、武隆一左一右侍立在御座側前方,王振面無表情,武隆則難掩
一臉的得意神色。
朱祁銘剛剛行罷禮,就見皇太后帶着梅子匆匆走了進來。皇太后略顯焦急地望了朱祁銘一眼,隨即一臉疑惑地看向御座那邊。
皇上微斂陰沉的臉色,“母后爲何來此?”
皇太后猛然把頭側向一邊,“太皇太后把祁銘交給哀家看管,哀家不能不來,否則,哀家哪還像個皇太后!”
這時,吳太妃與靜慈仙師雙雙走了進來,就見皇太后厲目盯視吳太妃,“喲,有人心虛,終於坐不住了!”移目看向靜慈仙師,“哼,還叫來了一個壯膽的!”
靜慈仙師臉上的溫婉氣韻倏然而散,“皇太后這是何意?紫禁城裡就這麼幾個人,臣妾再不濟,也是越王的長輩,難不成來看個究竟的資格都沒有!”
皇上咬咬牙,懊惱地朝門口的內侍揮揮手,內侍領着皇太后、吳太妃、靜慈仙師進了內室,但見白影一晃,內室門口的那道珠簾放了下來,遮住了裡面的人影。
忽見郕王一頭闖了進來,身邊跟着那個叫煙蘿的宮女。煙蘿的身材似乎有些異樣,至於如何有異,朱祁銘無暇細想。
“皇兄,那些傳言肯定是不實之詞,懇請皇兄不要讓越王受了委屈。”
傳言?如此說來,皇上與郕王透露過口風?朱祁銘閉上眼睛,把一聲苦笑留在了自己心裡。
“你來做什麼?出去!”
郕王扭着脖子定在那裡,表現出了少有的倔強。
這可是抗旨,皇上會放過郕王麼?朱祁銘讓自己的思緒暫時擺脫壓抑氣氛的羈絆,開始思考這個有趣的問題。
皇上極不耐煩地擺擺手,“老實呆在偏殿裡,不經傳喚,不可出來!” WWW ¸ttКan ¸C○
郕王未受任何斥責,不情不願地帶着煙蘿進了西側的偏殿。
皇上的目光在朱祁銘臉上駐留片刻,隨即轉向武隆努努嘴。
武隆挺直了微曲的身姿,“越王殿下,有人舉報殿下在涿鹿山那邊建有一處隱秘的離宮,可藏兵一萬,易守難攻,另有多處隘口可供大量屯兵。”
人間奇冤!朱祁銘只在心底叫喚一聲,旋即看向皇上,他無從得悉皇上是真不知離宮的主子另有其人,還是佯裝不知。
當他把目光落在武隆臉上時,他看到了一副勝券在握的驕傲面孔。
“本王若逾法,自有三法司查探,宗人府問詢,你一個司禮監秉筆太監,足不出內廷,何以知曉本王的行蹤?有何資格向本王問話!”
“巧了!”武隆扭扭脖子,眼中並無半分的怯意,“兩班人馬先後找到灑家,將殿下的所作所爲說了個一清二楚,他們可作人證!灑家身爲陛下身邊的近侍內臣,豈敢有一絲的隱瞞?灑家今日問話,自有陛下的授權!”
皇上冷眼掃向朱祁銘,“在朕這裡把話說清楚總比交由宗人府審理強。”言畢朝門前揮揮手。
“帶人證!”
隨着門前內侍的一聲通傳,一老一少兩人被錦衣衛帶入殿中,朱祁銘瞟一眼二人,只覺得那名年輕人面善,似在那裡見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