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該不會是逃難來的孩子吧?瞧你這模樣,也不像啊?”年輕的母親迎上前來,上下打量着朱祁銘,目光與語氣都十分的柔和。
“我······”朱祁銘本想再提販賣貂鼠皮之事,碰見那女人滿是善意的目光,當即改了口,“我與父母離散了。”
“不消說,肯定是韃子造的孽,可憐的孩子!”女人牽着朱祁銘的衣袖往裡引,“快進來吧。”
朱祁銘想稱呼女人一聲,幾番張嘴,幾番欲言又止。
“我本家姓方,你叫我方姨吧。”女人言畢,撣了撣朱祁銘身上的塵土、草屑。
“多謝方姨!”朱祁銘躬身施禮,姿態甚是端雅。
“快進來。”方姨眼睛一亮,臉笑得更開了,“真有禮數!”端張杌凳讓朱祁銘入座,嘴裡在輕聲抱怨:“北邊鬧韃賊,今早消息傳遍了全村,大家都提心吊膽的,唉,這年頭,安逸日子恐怕要到頭嘍!”隨即衝朱祁銘笑了笑,轉身往堂後走去。
對面那個三歲的男孩人小飯量卻不小,肚皮圓滾滾的,嘴上喝着黃米粥,一口下去,哧溜作響,再抓起一塊餅,幾口下去就啃了個精光。偶爾看一眼朱祁銘,目光淡淡的,顯然他的心思全在吃上。
旁邊的女孩該有七歲了,吃相倒是斯文,衝朱祁銘一笑,眼縫拉得很長。只是她可沒有吃餅的份,手上拿着色澤極暗的糰子,不知是什麼食物。
大明的女子真是不易,忠實地踐行着程朱理學的道德規範不說,若生在了尋常百姓家,還得自幼就懂得苦着自己,讓家裡的男孩儘量過得好一點。
方姨端來一碗黃米粥,又遞給朱祁銘三張餅,自己拿起與女孩手裡一樣的糰子小口吃着,時不時衝朱祁銘笑笑。
農家守着幾畝田地,只要風調雨順,天下太平,一年下來倒也衣食無憂。但田畝收入微薄,經不住窮奢極欲,只能省吃儉用,細水長流。所以,這頓農家晚餐與昔日王府的膳食一比,簡直有天壤之別。
不過,朱祁銘漂泊兩載,於他而言,王府中的富貴日子早已成了遙遠的記憶,如今有個安身之所,已經相當奢侈了。
端起破舊的碗,輕啜一口黃米粥,真心覺得十分的美味可口,而久違的閒逸體驗又悄然浮上心頭。
朱祁銘拿起一張餅遞向女孩,女孩笑着搖搖頭,卻極目盯了餅一眼。
“我食量小,妹妹
吃吧。”朱祁銘很真誠地道。
女孩猶猶豫豫接過餅,撕下一大半遞給男孩,那小子倒不客氣,接住就往嘴裡塞。
朱祁銘又拿起一張餅遞給方姨,“方姨,我吃不了,您吃吧。”
方姨接在手上,瞟一眼胡吃海塞的小男孩,再看朱祁銘時,眼眶有些溼潤。指着男孩道:“他叫小駒,不太懂事。”又指着女孩道:“她叫晴兒。”將餅偷偷收好,續道:“若有幸打聽到你家人的消息,你就回去,若是一時半會得不到消息,你就安心住在方姨家裡,只當是自己的家。你叫······”
朱祁銘趕緊道:“方姨叫我小明好了。”
吃罷晚飯,天色已經暗下來了,農家節省燈油,晚上一般不燃燈,所以,當方姨收拾完畢後,村中已是漆黑一片。
朱祁銘十分睏乏,早早在方姨爲他整理好的房裡就寢,迷迷糊糊中,見門縫裡有燈光透射進來······
次日醒來,天已大亮,方姨讓朱祁銘換上棉衣棉褲,外罩粗布長衫,一副北方農家小孩的裝扮,卻比尋常人家略顯體面。
待朱祁銘簡單洗漱之後,方姨已出了門,他在晴兒的招呼下吃罷早飯,來到後院中習拳。雖然還是入門拳法,但如今施展起來虎虎有生氣,直讓小駒看得手舞足蹈,跟着有樣學樣地比劃個不停。
過了大半個時辰,朱祁銘收了手,來到堂上,向晴兒打聽家裡的事,得知這個村子名叫盧家村,有二十多戶人家,晴兒的父親姓盧,去年秋天進山狩獵一去不回,至今生死不明。晴兒還有一個大伯和一個叔叔,去年伯叔二人助她家播下了冬小麥,今年夏收、秋播時,若晴兒的父親還不回來,少不得還要伯叔二人幫忙。
朱祁銘接收着點點滴滴的民生信息,思緒驀然回到了紫禁城那個風雲際會的地方。
這世上不單有王公勳貴和朝堂上的袞袞諸公,還有天底下的億兆生靈。
堂堂王子,若非落難,絕無機會與底層百姓如此親密接觸,這樣的際遇可以成爲他一生的財富,讓他把這個紛紜繁複的世界看得更加真切;也可能成爲他一生的包袱,所謂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日後當他需要明哲保身時,只怕許多情懷難以斷然割捨。
當朱祁銘回過神來後,突然瞥見前院的柴堆旁蜷縮着三個女孩,年齡大約在九至十二歲之間,而院外的草堆旁,赫然躺着兩個半大
小子。
“家裡剩下的糧食不多了,娘早上勸他們投奔別的人家,可他們不走。”晴兒大概看出了朱祁銘心中的疑惑,小聲道。
朱祁銘看那兩個半大小子皮糙肉厚的,一時半會倒也不用擔心,只是三個女孩可憐兮兮的,瞧着令人心酸。
若是在王府,莫說五個小孩,即便是千人萬人,父王、母妃也會大發善心的,可是眼下方姨自家的日子也不好過,而他這個王子只是避難之人,除了不敢宣之於口的身份之外,一無所有。
索性眼不見心不煩!朱祁銘進入房中拿起那本隨身攜帶的《戰國策》,讓自己快快進入書鄉。
讀完《秦策》後,朱祁銘悠悠擡起頭,一眼瞧見門外的方姨正衝自己笑,手裡鼓搗着一袋什麼東西。
“你讀書像個書癡!”
第二次聽見這樣的評語,朱祁銘心中驀然想到的人竟是母妃,而不是皇祖母!不知是因爲思念母妃而傷懷,還是因爲方姨的一個表情、一句暖語而感動,他的鼻子直泛酸,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小明,來搭把手,把穀子倒入缸裡。”
朱祁銘趕緊放下書,控制住泣意,小跑到方姨身邊,與她合力擡起那袋穀子,倒入一個圓鼓鼓的器皿中。從此,他記住了那個器皿叫缸,而入缸的細粒叫穀子,只是這穀子似曾相識,在王府好像叫粟來着。
“你去讀書吧。”方姨說這話時,表情顯得很是興奮,這讓朱祁銘想到了母妃看見自己苦讀時的神色。
方姨去了廚房,朱祁銘卻失了看書的興致,默然坐於堂上,思緒凌亂。
“娘方纔去大伯家借穀子了。”晴兒挨着朱祁銘坐下,低聲道。
“家裡缺糧?”朱祁銘詫異道。
晴兒搖搖頭,旋即望向門外,“還不是爲了他們。”
這時,小駒小跑過來,叫道:“飯熟嘍!”然後扭扭屁股就坐上了飯桌旁的杌凳。
方姨跟在小駒身後,徑直走到院中,對三個女孩道:“你們進屋吧。”
三個女孩趕緊起身鞠躬,茫然的臉上有了些許生氣。“嬸嬸!”
“你們的父母不在了,從今日起,就管我叫娘吧。”
“娘!”女孩們抱着方姨哭得稀里嘩啦。
兩個半大小子投來羨慕的目光,卻也只是羨慕而已,仍老老實實坐在草堆旁,不敢擅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