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殿中的情形,朱祁銘不禁有些唏噓。六年前,朝中重臣肯定也圍繞燈市奇案展開過熱議,只是彼時他們的興趣全在權爭上,何曾對案情的可疑之處動過半點心思?不料時隔六年之後,轉了一大圈,他們的興趣終究是迴歸到了案情本身的疑點上,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此刻他們的興趣雖發端於案情,卻依然要落腳於權爭!
留中不發、封還、伏闕三場大戲悉數開演,只差廷杖了,場面撐得這麼大,外官真有把握藉着定罪於喜寧,進而妖魔化王振並一舉剷除權宦之禍嗎?
對了,王振呢?
一個重量級的人物缺席雍肅殿內的這場好戲,不應該呀!朱祁銘舉目看向楊溥,見楊溥遞來極有深意的眼神,朱祁銘立馬意識到,王振已被朝中重臣設計支走。
看來,朝中重臣做足了功課,那麼,這場好戲就真的有些看頭了!
“那是因爲有人潛入奉天殿,偷聽到了太皇太后與越靖王的一番對話!”徐恭突然拔高了語調,盯着喜寧一字一頓地道:“那人就是喜寧!”
咦!九卿再也顧不得什麼朝儀了,齊齊發出一聲驚咦,爲雍肅殿平添了一番懸疑的色彩。
皇上怔了許久,直直站起身來,“徐恭,你把話說清楚!”
“臣遵旨。”徐恭從喜寧略顯緊張的臉上收回目光,“當時先帝新喪,紫禁城本不該張樂,但御用監選在越靖王、衛恭王入宮之後、進奉天殿之前,故意將樂器擺放於奉天殿,後於申正時分親自到奉天殿指使手下搬走各色樂器,喜寧先一步進入偏殿,偷聽到了太皇太后與越靖王的一番對話,得知了越王子將於酉正時分去燈市綵樓散心的消息。給刺客傳遞消息的不是別人,正是御用監掌印太監喜寧!”
就見喜寧嘴角微微一顫,勉強留住了臉上殘存的從容之態。“陛下,徐恭這是在謗誣!錯放樂器的是劉吉,微臣得知此事後擔心陛下會怪罪下來,便親往奉天殿糾錯,微臣並未聽見越王子將赴燈市的消息呀!”
微臣?不錯,就是“微臣”!明代內官在書面與朝堂上當着皇上的面自稱“臣”,私底下自稱老奴或小奴,至於“奴才”一詞嘛,那是清代的特色。
九卿聽了喜寧的一番說辭,紛紛搖頭。哼,把所有的事都推給一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劉吉,誰信!
徐恭再次盯視喜寧,“有鹹熙宮宮女梅子作證!”
皇上努努嘴,在內侍的的通傳聲中,梅子步入雍肅殿,目光在朱祁銘與喜寧之間來回穿梭一番,然後上前朝皇上施禮。
“陛下,奴婢可以作證。正統元年上元節那天,越王······不,當年他還是越王子,越王子赴鹹熙宮問安,皇太后甚是高興,就想將那把飛瀑連珠寶琴賞給越王子,但此琴剛被御用監借走了,奴婢便奉命去御用監取琴,途中正好遇見掌印太監喜寧喜公公,喜公公說自己剛好要到奉天殿辦事,當下極力邀請奴婢隨他去奉天殿取琴,奴婢架不住他一番好說歹說,便跟着去了奉天殿。”
“奴婢隨喜公公進了偏殿,很快就聽見正殿那邊太皇太后提起了燈市,太皇太后還說讓越王子隨越靖
王赴燈市散散心,哦,好像還說起過綵樓······”
“梅子,你別信口胡說!”喜寧沉聲打斷了梅子的話:“灑家並未聽見太皇太后的隻言片語!”
“你撒謊!”梅子將嘴快的特點展露無遺,“當時奴婢聽得真真的,你就在奴婢身邊,聽見正殿那邊的聲音還扭頭瞥了一眼,怎麼會沒聽見?如今你矢口否認,哼,誰信!”
九卿的目光齊齊投向喜寧,任喜寧再沉穩,也經不住梅子的快人快語,遲疑間,一絲惶恐從他眼中掠過。
皇上盯視喜寧良久,轉而怒視梅子,狠狠入座,目光裡彷彿飄蕩着始於乾清宮的一絲煙雲:一年前,梅子肆意出言揭出了煙蘿有“身孕”這個事實,讓他這個少年天子初次感受到了誤信親弟的難堪。
眼下,梅子的快語又讓他這個天子面臨着誤信內臣的尷尬!
“退下!”皇上的語氣裡明顯帶着怒氣。
梅子根本就沒有意識到皇上已然生怒,她出門時不忘回過頭來沖喜寧輕哼一聲,似在鄙夷喜寧枉爲男兒。
也對,喜寧身上好像缺點什麼,還真不能算作是男人!
禮部尚書郭璡出班,“陛下,臣不解,徐恭身爲羽林右衛指揮使,負責守衛紫禁城,爲何撇下職守,去查陳年舊案?”
郭璡!朱祁銘暗自咬牙,腦中立馬在郭璡名字的後面打上了一長串的疑問。
那邊徐恭從容道:“郭大人,當年下官奉太皇太后之命追查越王子遇刺被擄一案,太皇太后至今都未令下官罷手,郭大人若是不信,可找太皇太后求證。”
方纔聽見郭璡的質疑聲,皇上面色一緩,等聽了徐恭的回覆後,立馬又是臉色一沉,朝徐恭擺擺手,示意他繼續。
“梅子取走寶琴後,喜寧命手下收拾樂器,他自己一人離開奉天殿,出了玄武門,乘車直奔長安左街,在一處酒樓裡密見過兩人,兩刻後離開酒樓回還。據目擊者回憶,兩人中有一人與刺客的樣貌相似。”
殿內頓時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似乎被人們斂去,只有一雙雙閃亮的目光在無聲訴說着人們快速飛轉的心思。
“徐恭,你以不實之詞陷害灑家,居心何在!”喜寧終於打破了殿中的沉寂,“時隔六年之久,那些人如何記得真切?再說,世上長相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依照刺客的模樣滿天下去找,找出的嫌疑人恐怕會不計其數。那日灑家急着去那家酒樓,是要見從遼東那邊遠道而來的故人,你若不信,可奏請陛下傳那二人前來對質。”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朱祁銘冷眼掃向喜寧,暗道:若按喜寧的調子走,從遙遠的遼東傳來喜寧指定的二人,那得拖到猴年馬月?等喜寧緩過勁來打理好一切,黃花菜都涼了!
御座上的天子卻趕在這個時候說了一番耐人尋味的話:“喜寧,朕早就說過,你身爲內廷重臣,豈能四處交友?你若不改,遲早會被人利用!”
“陛下訓斥得是,微臣發誓改掉這個毛病。”
喜寧攤上了這麼大的嫌疑,豈是輕飄飄一句“四處交友”就能交代過去的?朱祁銘心中有分苦澀,沒辦法,很多時候
,天子可以懷疑天下所有的人,但絕對不會懷疑近侍自己多年的心腹寵臣。
徐恭顯然不想給喜寧以喘息之機,當即轉換了話題:“喜寧,正統元年正月十六,也就是越王子被擄的當天,太皇太后臨時起意,讓越王子連夜回府,太皇太后吩咐馮鐸傳令前後,有人看見你曾在清寧宮附近現身。大約申正時分,你一人離宮去了會同館,當時韃靼與瓦剌新來的使臣早已離去,會同館裡只有瓦剌常駐我大明的使臣馬哈答黑麻,你密見過馬哈答黑麻,當天晚上,越王子就在紫禁城外被五名瓦剌賊人所擄,喜公公,你說,這又是一次巧合嗎?”
喜寧微微一震,旋即咬牙道:“灑家終日忙忙碌碌,總在紫禁城裡四處走動,過了六年之久,灑家如何記得當時是否路過清寧宮?不過,灑家記得甚是清楚,灑家去會同館見馬哈答黑麻,絕對與越王子無關。”
“嘿,也是,馬哈答黑麻已回瓦剌,如今死無對證,只好由着你自圓其說。”徐恭逼視喜寧,“說,你爲何要見馬哈答黑麻!”
“灑家······”喜寧只說了“灑家”二字,便猛然頓住了。
皇上本來滿含期望地等喜寧作答,不料喜寧竟無言以對,少年天子不禁咬了咬牙,雙目死死盯住喜寧。
這時,馬順匆匆入內,近前稟道:“陛下,午門外那幫人鬧得甚兇,再不用些手段,場面恐怕會失控。”
皇上臉上的怒意愈來愈盛,舉目掃視殿中衆人,目光落在了郭璡身上,堪堪斂住怒氣,沉聲道:“郭卿,你去勸勸他們,宮禁重地,不可造次!”
“臣遵旨!”
那邊郭璡隨馬順出了雍肅殿,這邊徐恭立馬又開了口:“喜公公,離奇的事遠不止這些。正統元年的元夕,刺客首次行刺未果,爲何不乘亂逃離京城,反而潛行至紫禁城附近?是否想給什麼人回話?嗯,那個一箭射死刺客的滅口者無疑就是等候刺客回話的人!滅口者又是何人呢?有趣的是,就在刺客死後不久,至少有三人看見你沿宮牆奔至玄武門一帶隱伏。喜公公,要帶人證麼?”
殿中衆人齊齊一震,一雙雙掃向喜寧的目光不再含有半分的疑惑,似已認定了喜寧就是那個滅口者!
喜寧方寸已亂,神色略顯驚慌,“不,那晚灑家根本就沒去過宮牆那邊。時隔六年之久,那些人的證言如何能信?”
“還記得這塊玉佩麼?”徐恭從袖口掏出一枚白色的玉佩,舉在手上揚了揚,“宣德十年臘月,皇上賜給兩名內官各一枚玉佩,憑此玉佩,無論何時何地,無論皇上在做何事,兩名內官都可無需通報即能徑直到御前覲見,這枚白色的玉佩正是你喜公公的。”
徐恭頓了頓,續道:“宮牆多年未變,最後一次刷新還是在六年前,也就是在越王子被擄後的第三日。有趣的是,二月間連日的大雨沖掉了玄武門東側宮牆上的灰粉,露出了一道細縫,這枚玉佩就在細縫之中,那裡正是你當年滅口之後逃離現場途中的短暫藏身處!”
皇上霍然起身,一聲滾雷般的吼叫蓋過了喜寧的頭頂。
“惡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