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懷英入內,快步至御座前行大禮,“啓稟陛下,越王於北境兩次截擊韃賊,共斬首一百一十五級,未放跑一名韃賊。”
皇上直直地站起身來,滿臉的喜色中夾雜着一絲疑惑,良久後才說了句“平身”。
殿中百官更是齊齊一震,就見許多人在茫然對眼,那分疑惑全寫在臉上,顯得十分的誇張,如突然見到太陽從西邊出來一般。
“越王帶去的親衛軍、越府護衛軍還剩多少?”行在兵部尚書王驥茫然道。
商懷英望了王驥一眼,轉向皇上道:“啓稟陛下,親衛軍、越府護衛軍戰歿七人,另有十餘人受傷。”
什麼!僅死七人?於久經沙場的王驥而言,親衛軍、護衛軍戰損交換比如此低,這意味着什麼,他自然心知肚明,當年他率大軍征剿已成驚弓之鳥的韃靼餘部時,那分血腥依然歷歷在目,明軍死傷慘重成了他心中永遠的痛。稍楞片刻,王驥臉上泛起由衷的欣慰之色,“陛下聖明!”
“陛下聖明!”百官齊齊躬身道。
少年天子首次在社稷大事上乾綱獨斷,其聖明之處已得到了完美的印證,皇上自然是喜不自勝。不過,瓦剌不可戰勝的神話已被打破,這讓他忽然淡忘了進剿思任發一事,心思全落在了瓦剌頭上,蟄伏的豪情被重新喚醒。“越王未班師,是想再度奏凱麼?”
“陛下聖明!”商懷英躬身道:“陛下,只是越王那邊糧草不濟,還請陛下下旨調度。”
“此事不難,保安州那邊糧草充足。”皇上緩步走下御臺,“哦,親衛軍戰績如何?”
“啓稟陛下,千戶蔣乙率衆斬殺韃賊五人,副千戶趙崗率衆斬殺二十一名韃賊。”
皇上微微一愣,旋即開懷大笑。
征討思任發的戰爭史稱“麓川之役”,此刻,這場備受後世詬病的無聊之戰突然被皇上擱置在一邊,對此,文武百官作聲不得,王振卻選在這個時候開了口:“陛下,去年黔國公率雲南大軍進剿思任發賊衆,讓賊首僥倖脫逃,殊爲可惜。而今陛下親自點兵點將,定能畢其功於一役,讓思任發伏法。”
王振的心思不難理解:大明要想振軍出境重創瓦剌大軍,此事難度極大,而征討思任發這樣東躲西藏的流寇則不難,一旦獲勝,便能彰顯天子的文治武功,且勝利的榮耀全歸天子所獨有,並無一個親王從中分輝,故而麓川之役的軍事意義不大,政治意義卻不容小視。
許多史官都有刻意醜化宦官之嫌,後人須客觀甄別史料,方能對許多歷史事件作出合乎邏輯的梳理。就拿王振來說吧,他身爲天子家奴,自然是護主心切,預政的初衷或許源於對天子的一片忠誠。至於權勢熏天之後,私慾隨即氾濫,只能另當別論,內臣與外臣莫不如此。
皇上似乎接受到了王振的忠誠,深望王振一眼,“先生,此事不急。”
先生?就見百
官中有人暗自撇嘴。
那邊沉默已久的楊溥將頭伸向一臉落寞的楊榮耳邊,叫上了他的字,“勉仁兄,越王帶着五百親衛軍,還有一個商懷英,換作是別人,能防範周全已是難得,而越王不止於此,把各懷其心的人捏在一起,力氣全用在一致對外上,就憑這分才智,也該讓你、我二人由衷地歎服。”舉目看向王振,將語音降得極低,“眼前的這位心眼太多,又把心思用在了百官頭上,他纔是真正難以對付的人。”
楊榮淡然看了楊溥一眼,舉步朝皇上那邊走去,臨行前似乎還輕輕甩了一下衣袖。
“陛下,臣請致仕。”
殿中洋溢着濃濃的喜氣,故而楊榮的貿然請辭極不應景,皇上聞言一愣,緩緩道:“楊卿乃朕的股肱之臣,輔政多年,勞苦功高,朕若有疏失,楊卿不妨直言,何故棄朕而去?”
楊榮微微垂首,目光倏然一亮,旋即趨於黯淡,屈膝跪於地上,“臣叩謝陛下垂憐之恩。臣離鄉多年,久未回還,臣懇請回鄉掃墓祭祖,望陛下恩准。”
皇上扶起楊榮,眼中帶分笑意,臉色卻顯得淡然,“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既如此,朕豈能枉顧卿之厚德?准奏!”
王振朝楊榮投來意味複雜的一瞥,在楊榮陛辭後默默走出武英殿的那一瞬間,百官紛紛扭頭望向楊榮腦後透着滄桑的幾縷散發,片刻後,門外已是漫天飛雪,掩住了一個踽踽獨行的背影,似在宣告一個時代的正式終結。
······
厚厚的積雪鋪滿大地,隱去了一切尖銳的棱角,即便是刀削般的斷崖頂上,那層覆雪也呈現出平緩的弧度,經陽光一照,白晃晃的一片,襯得天空更加蔚藍。
“石峰,你慢點,等等本王!”
朱祁銘策馬疾馳,身邊的王烈興奮得喲呵呵叫了幾嗓子,眼眸中亮着兩點雪色。
“殿下,那是一隻傻狍子,它耐力不夠,多半會被石峰逮住。”
“傻狍子?爲何叫它傻狍子?”
“狍子好奇心極重,若獵人一擊不中讓狍子逃走,過後狍子必返回原地看個究竟,易遭獵人伏擊,真是好奇心害死狍子!”
“喲嚯嚯!”前方數丈遠處,石峰大聲吆喝着,一手牽着馬繮,一手舉弓揮舞。
十餘丈遠處,那隻狂奔的狍子猛然停了下來,回頭看向石峰,眼中散發着柔和的光澤,渾然一副呆萌萌的神態。
還不快跑,傻瓜!朱祁銘方要發聲,卻見狍子嗷叫一聲,轉身再次狂奔起來。
“石峰,有種你就別放箭!”見石峰正在彎弓搭箭,朱祁銘急道。
石峰扭頭匆匆回望一眼,待轉視前方時,狍子忽然變向,石峰略顯沮喪地卸了手上的勁力。
“殿下,多日不見葷腥,今日好不容易逮住了一隻活物,小的可不敢放了它。”
話音未落,石峰便瞅準時
機,再次彎弓引箭。
忽見狍子一頭鑽進積雪裡,除了頭外,身子全露在外面。這一幕讓朱祁銘吃了一驚。
石峰降下馬速,緩馳靠近狍子,放下弓箭,似在爲射殺或擒獲而犯難。
後面嘀嗒的蹄聲響個不停,王烈轉眼間就到了石峰身邊,“石峰,莫非你也變成了傻狍子?再不動手,小心它緩過勁來溜走!”
石峰舉弓正待發力,卻見朱祁銘快馬趕到,一隻手按住了石峰的弓箭,“罷了,咱們出營只爲瞧個新鮮,如今新鮮瞧夠了,還不趕緊回去!”
“殿下,您不想吃肉?”王烈詫異地道,身子隨馬的緩步而在輕輕搖晃。
“想,本王想吃狼肉,就怕你們逮不住!”朱祁銘掃了二人一眼,掉轉馬頭,回首道:“還遲疑什麼?小心警訊傳來,誤了戰機!”
得地一聲,朱祁銘策動戰馬。“可惜!”石峰、王烈二人朝狍子投去不捨的一瞥,不情不願地策馬跟了過去。
“喲呵呵!”朱祁銘學着石峰、王烈的樣子,興奮地吆喝聲,刺目的陽光讓他微微眯上了眼睛。
“喲呵呵!”
石峰、王烈二人的和聲驚動了遠處林中的宿鳥,但見幾點黑影在空中掠過。
在離營地數十丈遠的地方,朱祁銘一眼瞧見前方旌旗招展,一溜的馬車緩緩馳來。
朱祁銘一陣加速疾馳,隨即降下馬速,翻身下馬,將馬繮扔給身後的王烈。
王烈眯着眼望向車隊,“送糧草都打着一溜的旗號,好大的排場!”
“以旌旗造勢,一看就知是衛所軍的做派,哼,盡玩虛把式!”石峰最後一個下馬,似乎還在爲一頓到手的美味無端溜走而沮喪。
“殿下!”
朱祁銘循聲望去,見那邊商懷英離了車隊,策馬疾馳而來。
“殿下。”商懷英翻身下馬,腳在雪地上一滑,打了個趔趄,臉上卻滿是笑容,並無半分的慌張。“皇上下令從保安州那邊調來了充足的糧草,但雪路難行,灑家來遲了一步。”
“有勞商公公。”
朱祁銘招呼一聲,就見許多士兵朝這邊奔了過來。
“殿下,灑家帶來了足足五車豬肉,還有五車羊肉!”商懷英忽地拔高了聲調,故意吊人胃口似的。
但聞一陣咕嚕聲傳來,不消說,肯定是親衛軍、護衛軍在咽口水。
“五車豬肉?五車羊肉?那還不得堆成一座小山!咱們每日一碗肉都管夠!”
衆人的歡呼聲響成了一片。
“這是皇上的厚賞,回京後另有重賞!”商懷英衝衆人鼓動幾句,轉身來到朱祁銘身邊低聲道:“殿下,灑家聽說第二次征討思任發的戰事即將發動。”扭頭張望一番,“皇上好像有些猶豫。”
朱祁銘一怔,不禁扭頭北望,遠方或許正對着令他日思夜想的獨石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