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戟提刀護在朱祁銘身側,身後旋即響起樑崗的叫聲。
“殿下不可走遠!”
樑崗縱身而來,警惕的雙眼飛速掃向街面。
“樑師傅!”朱祁銘回望樑崗後,再看街面時,那二人已不知所蹤。
“咦,看花眼了?”唐戟撓頭自問,一副恍然如夢的樣子。
“街面上魚龍混雜,殿下快回端禮門內。”樑崗的表情顯得很是不安。
方到照壁前,內侍的通傳聲驚動了空中的鴿羣,也留住了三人的腳步。轉眼間人影一晃,衛王俊美的面容、健朗的身材呈現在了他們眼前。
“侄兒祁銘見過十叔王!”朱祁銘笑嘻嘻地上前見禮。
“祁銘!”衛王雙目一亮,臉上那道親切感彷彿是從骨子裡滲出來的一般,令見者無不動容。伸手就要抱起朱祁銘,後者閃身一避。
“行行行,你是小大人了,都不好意思讓十叔抱了。”言畢,衛王拉住朱祁銘的手,向府中走去。
“十叔王爲何許久都不過來看祁銘呀?”朱祁銘興奮的小臉上透着些許的埋怨。
“才三個月而已,皇上、太皇太后不首肯,十叔可不敢擅來。”衛王似有些傷感,隨即展顏一笑,“祁銘長進真快!都能談史了,還能過太皇太后這一關,嗯,日後必是皇室宗親裡的芝蘭玉樹!”
朱祁銘滿含期待地仰視衛王,“十叔王,皇祖母誇我了嗎?”
衛王大笑欲言,突然一頓,笑色微斂,“太皇太后豈會輕易給人好評?下次吧,太皇太后每月都會考你,總有一天會誇你的。”
朱祁銘有些失望,轉念一想,這便是了,昨日談史自己心虛得差點尿遁,怎會贏得皇祖母好評?下次可不能這樣了!
說話間,二人已到存心殿前。
年輕貌俊的朱瞻埏甫一現身,便在存心殿門外引發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幾個年長的丫鬟搔首弄姿,以求引來美男一顧,可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朱瞻埏的身影雲淡風輕般飄過長廊,轉眼便沒入了存心殿。
越王快步迎上前,雙方寒暄後,衛王拉住朱祁銘深深看了一會。“三兄啊,我覺得祁銘長得像我。”他與朱瞻墉的關係最密,所以說話時少了許多忌諱。
“誒,不對呀,你該不會是來奪我兒子的吧?要知道,祁銘出生時,你身上的乳臭還未乾呢。”
一陣輕鬆的
暢笑過後,賓主分頭入座。
兩名丫鬟進來奉上茶,出門時偷偷瞧了朱瞻埏幾眼。
屋中已無旁人,衛王的臉色立馬變得異常冷峻。
瞧這情形,十叔王肯定有正事要談,朱祁銘料父王會勸自己迴避,便不太情願地轉過身去。猶豫片刻,覺得父王並無攆自己的意思,便擇個偏座,小心翼翼地坐下。
“三兄,朝中情勢甚是詭異,我在御前的數番諫言不知爲何竟傳入了一些藩王耳中,肯定有人在紫禁城安插了耳目!最近不知從何處傳出一堆謗誣之言,明對我,暗指你。”衛王的神色顯得十分悲憤。
越王面色雖顯平靜,但心中也是不安,說到底,根基淺的十弟是他的一道外屏,他不能不擔心十弟的處境。“十弟須得萬分留意,近來你風頭正勁,當心惹人嫉恨。寧王、周王的志趣可資借鑑。”
寧王是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子朱權,周王是朱元璋第六孫朱有燉,二人都是自幼聰慧過人,成年後才識出衆,深得朱元璋賞識。
可是,明代宗藩仍然沒能跳出“劣勝優汰”這種逆向淘汰的歷史窠臼,承平之時容不下賢王,到了天下大亂時,皇室宗親裡便盡是廢材。
正統之前,明代宗藩不乏出類拔萃者,但一旦冒尖,就極易引來天子的猜疑,好事之徒會乘機散佈謗誣之言,這個時候,擺在冒尖者面前的路不外乎三條:被皇帝“定點”清除;起兵謀反;韜光養晦。
寧王、周王與大多數宗藩一樣,選擇的是韜光養晦。別人韜光養晦大多是把自己的名聲搞得污穢不堪,雖遭天子申斥,卻能平安終老。寧、週二王則是舞文弄墨,才情它用。
寧王著書無數,其音樂典籍《神奇秘譜》、可與陸羽《茶經》媲美的《茶譜》這兩部大作對後世與周邊國家影響極大,堪稱中華文化寶庫中的瑰寶。周王則是明初著名的劇作家,是元明兩代劇作家中,至今存世作品最多的一位,有人說他不遜於關漢卿。
默然良久,衛王幽然道:“如今寧王、周王都已年近六十,得享天年,又有傳世宏著,的確令人羨慕,可眼下時移勢易,社稷堪憂,我豈能袖手旁觀!”頓了頓,臉上浮起激憤之色,“王振不過是天子家奴而已,卻權勢熏天,儼然一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做派,連皇室宗親都不放在眼裡!而朝中重臣呢,廣召門生故吏,暗中培植勢力,長此以往,國將不國!還有瓦剌,於塞外虎視眈眈
,尚未制服韃靼,便敢縱賊滋擾我大明,真是欺人太甚!當此之時,我又怎能以寧王、周王的志趣爲鑑?”
朱祁銘今日被十叔王的情緒深深感染,當他聽見王振這個人名時,好一陣咬牙切齒,而聽見“瓦剌”二字時,更是熱血直涌。
“祖宗留下的基業如此雄厚,也不是那麼容易敗得了的,十弟須爲自己着想,凡事留有餘地。”
衛王雙眉一展,眼中閃過兩道光芒。“我與社稷榮辱與共,生死同命,豈能趨利避害!”
越王凝目沉思,良久後緩緩道:“天子年幼,宗室不寧,引得外敵窺伺,還讓內外臣失了分寸,這個時候,太皇太后着實不易啊!”旋即眉頭一皺,沉聲道:“真到了社稷根基被人動搖之時,我絕不會坐視!”
在朱祁銘聽來,父王的聲音甚輕,卻似有千鈞之力。
驚人的信息點滴成流,在心田上輕淌,撿拾童趣的樂園似在隱去,而一片嶄新的天空被徐徐托起,如此驚悚,又如此讓人癡迷。
異樣的感覺令朱祁銘神思恍惚,以至於十叔王、父王接下來的對話成了他的耳旁風。
“襄王改封襄陽府,此事已定,只待明年改元后頒旨。”
“親王改封何其艱難!但願此舉能讓五弟心安。”
······
送走衛王后,越王一隻手撫着兒子的頭道:“太皇太后以爲,你若僅習武,來日不過是多了分匹夫之勇罷了。太皇太后想讓你自幼熟悉兵法陣仗,所以,下月初,將有近千名幼軍入府,另有諳韜略者隨行,教你兵事,助你調教幼軍。”
千名幼軍入府,聲勢極小,不足以引起外界的過度解讀。但一名王子受命練兵,這在大明對皇室宗親禁錮頗嚴的大氣候下,顯得極不尋常。
朱祁銘無暇揣度皇祖母此舉隱含的深意,一聽說自己即將成爲千名幼軍的孩子王,不禁沾沾自喜,他甚至已經想好了設個幼軍首領,唐戟自然是他心目中的不二人選。
可是他高興得太早了,父王接下來的一番話讓他的心立馬涼了半截。
“下月初呂先生登門,你將行拜師禮。”
傳言終於成了真,一想到歐陽仝教導自己兩年,如今卻要黯然離場,朱祁銘心中突然多了道莫名的傷感。
比傷感更強烈的,是一陣陣的頭皮發緊:寒窗苦讀出來的飽學之士極愛較真,呂希必是嚴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