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一封求救信而已。”
他說的隨意,穆顏姝略一思量,卻是瞬間明白了其中的關鍵。
裴雪燼的身份,的確是一重保護傘,但同樣也是一柄雙刃劍,南蠻的人不敢傷他的性命,卻會利用他的身份最大限度的從西凌榨取好處。
想必他們預料到了裴雪燼戰敗,戰王必然上線,所以,他們要搶在戰王贏得勝利之前,逼迫西凌皇室妥協。
裴雪燼無疑是最好的籌碼。
想來西凌皇室也料定了他們不敢輕易斬殺這位威遠侯府世子,再者,這耳朵聽見的,跟眼珠子看見的,完全是兩種感受。
要知道,威遠侯府作爲太后的本家,太后幾乎將裴雪燼當成了親孫子去疼,若是她看到裴雪燼親筆寫下了求救信,必然是坐不住的,這道理就跟綁票之後,綁匪往往會跟將影像寄給對方家裡是一樣的道理,目的就是爲了讓人投鼠忌器。
屆時,承帝在太后的壓力之下,必然會給戰王更大的壓力。
戰王若是聽命,戰事必定陷入膠着;戰王若是不聽命,估計承帝會心生不滿,對其有所怪罪,最後甚至會派人過來接手,就跟數年前一樣,不管怎麼選,都對南蠻有益無害。
這等謀算……
穆顏姝眉心微凝,“這似乎不像是南蠻人的手筆。”
裴雪燼搖了搖頭,聲音猶如雪峰般堅不可摧。
“不管是誰的手筆,本世子都不會順了他的心意,當然,這次多虧了懷安郡主及時趕到。”
他朝着穆顏姝抱了抱拳,“對了,懷安郡主,之前一直沒機會開口,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的?我記得你先前似乎提過戰王殿下,戰王殿下到了嗎?”
穆顏姝點了點頭,“我是以軍醫的身份,跟戰王殿下一道兒過來的,當然,我會出現在這兒的根本原因,是因爲裴世子戰敗了,甚至被抓了。”
她的聲音無波無瀾,顯然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裴雪燼卻是覺得當胸一刀,被噎的不行,脣角染了幾分苦意,心下莫名生出了幾分衝動,“懷安郡主想聽聽那一仗的過程嗎?”
“不想。”
燕姝拒絕的乾淨利落,清清冷冷道,“過程並不重要,在很多人眼中,尤其是盛京城那些人的眼中,結果更重要。”
裴雪燼只覺胸中再中一刀,嘴角抽搐之後,他不禁沉寂下來,眼底深處劃過了一抹頹然,點頭道,“你說得對,那些人只看得到結果,結果纔是最重要的。”
穆顏姝將藥粉和針具收攏好,這才側目看了某世子一眼,認認真真道,“結果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問心無愧,如果你自覺用盡了全力,這就夠了。”
她說這話,並不是出於安慰,對裴雪燼有多關心,而是實事求是,有感而發。
穆顏姝上輩子當下了十多年的軍醫,骨子同樣滲透了軍人的熱血,以她的眼力,自然看得出來,裴雪燼那一身傷痕,顯然是傾盡了全力,拼到了極限,這些肯定是他應得的。
裴雪燼不由怔了怔,寒潭般沉寂的眼底就像是吹過了清風,驟然盪開了幾絲漣漪,將他這些日子心底淤積的滯塞,都盪出了一個缺口,甚至逐漸碎裂,涌入了耀眼的天光。
“的確,我盡力了,我問心無愧。”他釋然的嘆了口氣,脣角露出了幾絲融冰化雪的笑意,“懷安郡主,謝謝你。”
穆顏姝站起身來,“我說的是事實,裴世子要是想謝我,就快點恢復,不要拖累人。”
“我知道了。”可能是被打擊的多了,這一次,裴雪燼接受的倒是頗爲良好,相比較於自己,他現在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現在外面的戰況如何了?”
穆顏姝沒有任何隱瞞道,“就在我找到你之前,南蠻大軍傾巢而出,攻擊了湘南城外的斥候據點,蔣將軍率軍出城迎戰,戰王殿下剛剛抵達湘南城,也加入了戰局,我一直以爲,南蠻會突然有如此大的動作,是想趁戰王抵達之前,削弱湘南城的戰力,現在看來,他們的目的是想讓湘南城變成一座空城,方便他們潛入,來尋找你。”
裴雪燼認同的點了點頭,“戰王殿下帶了多少人馬過來?”
“五千人。”
“五千人?”裴雪燼蹙了蹙眉,“怎麼會這麼少?”
“有人趁着暴雨,在我們來的路上動了手腳,導致山體滑坡,大部隊根本過不來,戰王殿下也只能先帶着一部分騎兵前來支援。”穆顏姝補充道,“放心,這五千人,已經足夠了。”
裴雪燼眸光滯了滯,“懷安郡主對戰王殿下好像很有信心。”
穆顏姝回的理所當然,“因爲戰王殿下沒有失敗過。”
“……”裴雪燼默然無語,總覺得胸口莫名又中了一刀。
穆顏姝卻是沒有理會他的反應,往遠處走了幾步,看着越來越暗的天色,當機立斷道,“天馬上就要黑了,這裡地處偏僻,這麼短的時間,戰王和蔣將軍恐怕還沒有回程,更何況,南蠻的人可能還沒有離開,咱們必須儘快找到一處地方過夜,等明天,再找路出去。”
裴雪燼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懷安郡主說的是,咱們這就走吧……”
他一邊說着,一邊站起身來。
下一秒,眩暈襲來,裴雪燼一個踉蹌,差點站立不穩。
穆顏姝不由快走幾步,扶住了他的手臂,“你身體裡的活毒,雖然已經除了,但是還殘留着餘毒,一時半會兒很難清理,對身體自然有些影響,再加上你又受了傷,失血不少,難免頭暈目眩。”
裴雪燼搖了搖頭,面色蒼白道,“已經好多了,沒事了。”
穆顏姝卻是沒有放手,不容置疑道,“裴世子現下的身體狀況,我比你更清楚,讓你自己走的話,反而會拖慢速度,我扶你。”
感受着手臂上傳來的熱度和力量,裴雪燼也不再強撐,真心實意道,“多謝。”
“快走吧。”
兩人收拾了一番,直接踏入了密林。
此刻,天色已然是有些擦黑了,密林中的光線十分昏暗,穆顏姝身懷天眼,自然能看清前路,但消耗就有些大了。
驀地,她腳步一頓。
裴雪燼也發現了周圍的蹊蹺之處,“這裡未免太安靜了。”
穆顏姝當下朝着身後的方向看去,瞳孔驟然一縮!
因爲光線的緣故,之前穆顏姝一心探路,注意了前面,左邊右邊,倒是有點忽略來路了。
這可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了!
留意到穆顏姝回身駐足,眸光頗爲凝重,裴雪燼不由道,“懷安郡主,你怎麼了?”
“咱們遇到麻煩了,必須解決掉才能上路。”穆顏姝放開了裴雪燼的手臂,將手在腰間一抹,已然是多了數十根寒光閃閃的長針!
裴雪燼見此,第一時間掏出了匕首,順着她的眸光看去,“難道是那些南蠻人找來了?”
“比那個情況好一點。”
裴雪燼接下來的話,並沒有問出口,便戛然而止了。
原因無他,只見在距離他們不遠處的灌木中,驟然出現了兩團熒綠,散發着殘忍的殺機!
裴雪燼眸光陡然沉凝,“是狼!”
穆顏姝肯定道,“只有一隻,應該是落單的,必須速戰速決。”
裴雪燼強忍着腿上的疼痛,本能的上前幾步,將穆顏姝嚴嚴實實擋在身後,“交給我。”
穆顏姝也知道自己如今的狀態遠不及上輩子,保險起見,她並沒有拒絕裴雪燼的提議,但同樣的,她更不會依附於人。
“一起上。”
穆顏姝側身上前,與裴雪燼並肩而立。
狼的感官敏銳得很,自然是第一時間發現自己暴露了,獵食者的本能讓它不再猶豫,直接加速,躍出了灌木叢,張開鋒利的爪牙,撲向了裴雪燼。
它之所以會選擇裴世子,不僅因爲他身上血腥味濃重,對惡狼十分吸引,還有一點,便是野獸的直覺了。
裴雪燼身形高大,但卻已然是強弩之末了,穆顏姝雖然纖細瘦小,給惡狼的感覺卻十分危險。
惡狼趨利避害之下,自然選擇了裴雪燼。
不得不說,眼見惡狼朝自己撲過來,裴世子反而鬆了口氣,他的反應不可謂不迅速,奈何身體卻跟不上他的腦子。
情急之下,裴雪燼將匕首投擲而出。
惡狼作爲頂級的獵食者之一,迅速自是不慢,閃身之下,雖然躲開了要害,仍舊擦到了脖頸,帶出了一大從血花!
“嗷嗚!”惡狼登時慘叫一聲。
就在這個剎那,伺機而動的穆顏姝將幾根長針,狠狠的甩入了惡狼的腿部。
那隻狼眼看着就能大仇得報,已然是朝着裴雪燼張開了血盆大口,奈何後腿突然麻痹,動作驀地一滯。
裴雪燼看準這個機會,一拳打向了它脖頸的傷口。
要知道,裴世子成日雕刻翡翠,手勁兒要遠超常人,再加上從小習武,一拳下去,登時將惡狼打的一懵。
趁着這個當口,穆顏姝已然是拿到匕首,將匕首狠狠的插入了惡狼的眼眶,用力一絞。
那隻惡狼連慘嚎都沒有發出來,便死的不能再死了。
感受到惡狼生機已絕,穆顏姝當即拔出匕首,划向了惡狼的脊背。
眼見那厚實的狼皮在穆顏姝的刀鋒下,宛若紙張一樣,被輕易的劃開,裴雪燼還沒從她之前的果決狠厲中回過神來,便再次怔了怔,“懷安郡主,你這是在做什麼?”
“割肉。”
穆顏姝頭都沒擡,手上的動作不停,“現在天已經黑了,你我二人很難找到食物,這麼冷的天氣,必須吃東西才能熬的下去。”
裴雪燼眼底難掩驚訝,“你要吃這隻狼?”
穆顏姝擡眸,理所當然道,“它要吃人,自然要做好被人吃的準備。”
裴雪燼登時嘴角抽了抽,他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好嗎!
他只是震撼,一個女子怎麼會有這樣的勇氣,不但敢殺狼,還要吃狼肉,那般的理直氣壯,倒顯得他有些大驚小怪了。
不過很快,他的眸光便被眼前的畫面吸引了,或者說被再度震撼了。
只見穆顏姝落刀精準,遊刃有餘,每一刀都彷彿藝術,堅韌的狼皮在她的手上,宛若綾羅綢緞,沒有半分阻礙,那雙剔透玲瓏的玉手因爲沾染了血跡的緣故,竟是讓人覺得莫名的動魄驚心。
穆顏姝沒有理會裴雪燼的反應,片刻的功夫,便將一整張狼皮扒了下來。
然後在起胸腹脊背和大腿處,割了幾塊最鮮嫩的肉下來,用狼皮包住,找了一根纖細的樹藤綁好,這才站起身來,四處打量道,“狼是羣居動物,說不定很快就能找到這裡,咱們必須快點離開了。”
她一邊說着,一邊掏出了一個紙包,遞給裴雪燼,“把這種藥粉抹在身上。”
裴雪燼這纔回過神來,毫不猶豫的接過藥粉,“這是什麼?”
穆顏姝言簡意賅道,“這種藥粉能夠祛除血腥味兒。”
其效果自然是不言而喻了,裴雪燼登時灑在自己身上,然後接過了包肉的狼皮,“這個我來拿。”
穆顏姝剛剛消耗了不少體能,也沒矯情,不由鬆了手,往自己和狼皮上也灑了藥粉,“走吧。”
許是時來運轉了,二人經過了連番的黴運之後,終於撥雲見日了,趕在月上柳梢之前,找到了一處被樹叢掩映的洞穴。
這處地方十分隱蔽,正好在一株大樹後方,周圍又生了茂密的灌木,就算生火也透不出多少光線,又通風保暖,簡直是一處絕佳的藏身之地。
要不是穆顏姝身懷天眼,還真就發現不了這裡。
裴雪燼自覺這一路都沒幫上什麼忙,安置下來之後,就自告奮勇去撿柴火了。
不得不說,這位世子爺倒不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骨頭死硬不說,幹起活兒來也不算生澀。
趁着他鑽木生上火堆,穆顏姝已然是在洞內鋪上了一些乾草,並且找到了幾塊稍顯平整的石板,用裡衣擦拭乾淨。
眼見穆顏姝將石板搭在火上,裴雪燼整理柴火的動作不由頓了頓,好奇道,“懷安郡主,你這是在做什麼?”
“烤肉。”
穆顏姝簡簡單單的解釋道,“狼肉生澀,用石板烤出來,效果更好。”
裴雪燼滯了滯,“你……吃過狼肉?”
穆顏姝對於這個問題,早有準備,她揚了揚手中的匕首,“切起來手感不同。”
她一邊說着,一邊解開狼皮,拿出了狼肉,切成薄片,鋪在石板上。
因爲石板早已燒的滾燙,狼肉登時發出滋滋的輕響,滲出了一層滑膩的油脂。
對於近兩天都沒有進食的裴世子來說,這一幕,絕對是美景!
不過,他還沒欣賞兩眼,就見穆顏姝又拿出了一隻隨身的紙包,打開之後,裡面竟是散發出了一股稍顯刺鼻的鹹香。
裴雪燼冷寂的眉眼,罕有的抽了抽,稍顯遲疑道,“這個……不會是調料吧。”
穆顏姝清清冷冷的擡眼,“裴世子總算有一樣知道的了。”
裴雪燼:“……”
因爲穆顏姝將狼肉切的薄,那些調料很快就入味兒了,混合狼肉的鮮腥,散發出了一股特有的焦香。
“裴世子,可以吃了。”
裴雪燼聞言,喉結不由滾動了一下,“那我就不客氣了。”
值得一提是,穆顏姝早就用樹枝削好了兩雙稍顯粗糙的筷子,裴雪燼用筷子夾了一片泛着油脂的狼肉片,送入口中。
不得不說,相比較於雞鴨魚肉,這狼肉的確是硬了一些,也腥澀了一些,但卻爽口彈牙,調料多少掩蓋了那股腥澀,將其變成了一種獨有鮮香,再加上獨特的烤制方法,更是讓狼肉的肉質外焦裡嫩,吃起來竟是回味無窮。
裴雪燼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餓了,他竟是覺得,這是他有生以來,吃過最美味的一頓飯了!
他不禁擡眸看去,就見火光攢動之下,穆顏姝安靜的吃着狼肉,她席地而坐,動作並不文雅,大口吃肉,卻乾淨利落,泰然從容,那股未經雕琢的天然,比之盛京城那些貴女,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倍。
再加上充滿生機的火光,零落有序的石板,洞穴外星星點點的月色,這一切的一切,構成了一副充滿衝擊力的畫面,讓裴雪燼靈感如泉!
說來,他雕刻了這麼久的翡翠,雕刻了數不清的物件,可卻從沒雕刻過人物,因爲沒有一個人能夠讓他擁有創作的慾望,讓他熱血沸騰,讓他心動不已。
裴雪燼沒想到,穆顏姝居然會成爲這個人!
想到這個女子,曾經與他有婚約,又因爲威遠侯府失信於人,生生毀掉了這門親事,裴雪燼心裡便百感交集,又是愧疚,又是遺憾,十分的不是滋味兒。
留意到他的眸光,穆顏姝不由擡眼,“裴世子,怎麼了?”
裴雪燼繃了繃嘴角,終是忍不住吐出了三個字,“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