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精神煥發的角冠黑衣男大笑着衝船艙內急促的吩咐幾句。
南洋土語雖然發源自中原通用的雅言,但蜜伽羅的中原雅言並不純熟,掌握程度甚至還不如十字大陸通用的腓尼基文字那樣精通。而且角冠男子刻意模糊語音,雖然不明白剛纔還有些沮喪的他爲什麼忽然之間變得神采飛揚,但是那濃濃的陰謀味道卻顯得有些欲蓋彌彰。
蜜伽羅心中泛起一種不安的感覺,望着剛纔海盜們爲了爬船血戰所搭建的跳板有些猶豫不定。
“喂,聽着丫頭,假如你早出生十年的話,或許你能成爲中原爭霸的英雄之一也說不定哦。”感覺到無話可說,等待中酷酷的角冠男子微笑道。
“早生十年,你是想告訴我,現在的中原已經沒有能夠和我爭鋒的人在了嗎。”難以抑制的驕傲讓容忍了一天的蜜伽羅,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
在一個足堪匹敵的對手面前,那種莫名而起的惺惺相惜,讓她的情緒變得衝動而難以把握。
角冠男子驚訝的看着隔着跳板的蜜伽羅,他敏感的意識到那個帶給他新奇的女子,精神上似乎陷入了一種奇特的異常。
“不是這樣的,中原已經平靜了,和平是所有人的夢想。潮汐的時代結束了,那裡再也不需要什麼英雄來破壞所有人的幸福。我們都在努力開創一個新的時代。”
突如其來的隱隱的憂慮讓角冠男子耐心的解釋着,不過他的眼神並沒放在蜜伽羅身上,這讓人猜不透他到底是在說她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驀地他的眼皮一跳,一個同樣身穿黑衣,在背後束着馬尾的壞壞面孔忽然跳入他的腦海,但出於理智他還是嚥下了剩下的那句話——“除非能像那個傢伙一樣,有動搖天下的操·弄手腕。”
“哦?我好像聽到了我想要的答案。”隔着跳板蜜伽羅彎起了她美麗的眼眸。
看着眼前這個忽而謙卑隱忍,忽而驕傲到要刺傷人的女子,角冠男子深深的嘆了口氣,他已經有些明白在她的心裡藏着怎樣的魔鬼。
“哎,大日須彌!你這個可憐的傢伙,搞不好你要被這個女人反騎哎。”
這時候船艙門輕輕響動,很快幾個健壯的力士輕輕地擡着一個頗大的木箱走了出來,按照角冠男子的指示放在他的身邊。
蜜伽羅似乎已經穩定了她的情緒,默默地站在跳板的那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或者在爲剛纔鋒芒畢露的話懊悔沮喪吧。
角冠男子拍拍身邊的繪滿漆畫的珍貴木箱,向蜜伽羅微笑道:“我是皇帝的大臣,馮劫。”
緊接着馮劫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蜜伽羅道:“嗯,你聽着,我這裡有個木箱。不過,這不是普通的木箱!不是普通的木箱哦!……”
看着這個冷酷的男子那麼努力做出的認真的樣子,蜜伽羅放鬆了從發飆完就緊繃的神經,莞爾道:“好啊,我知道了,這不是個普通的木箱,然後呢?”
蜜伽羅的笑容竟意外的帶着一絲難得的溫婉,姣好精緻的面孔和迷人的笑容讓眼前酷酷的角冠的男子一呆。
“啊?然後啊,只要你在木箱上擦一擦,然後在心中許個願望,這個木箱就會幫你實現哦?”
看着馮劫努力緊繃的臉,蜜伽羅那有些紊亂的精神竟忍不住有些失神。如果……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這樣一個可以滿足她對力量飢渴的木箱那該有多好……
蜜伽羅低垂的目光從甲板上掃過,正好看到馮劫棄下的那隻黑色長勾。馮劫的兵刃“鬼呼國”靜靜地躺在甲板上,長長地黑色手柄上面用銀絲錯着一行醒目的字“夏桀暴亂,日月不時,五穀焦枯,鬼呼國,鶴鳴十黃昏。”那個輕鬆收割了無數生命的黑色長勾所體現出的強大力量再次沸騰了她渴求力量的血液。
力量,力量,我需要可以
主宰自己命運的強大的力量……
“來,我幫你擦一擦。”說着馮劫不顧形象的用袖子努力的擦着那個漆花木箱,然後滿懷期待的望着她道:“許好願沒?”
蜜伽羅望着那個木箱默然無語,那個木箱彷彿成了一個載體,承擔了她始終被渴望所折磨的痛苦。
這個來自中原的奇男子或許……真的能帶來奇蹟。
“好了!現在就來實現你的願望!”
雖然明知道馮劫這般不顧場合的胡鬧是存心爲剛纔的事情發泄不滿,但理智仍然讓蜜伽羅按捺住所有的不快。
“那麼,如你所願!”馮劫終於抑制不住臉上的笑容,先是自顧自哈哈大笑一番,然後反手向箱子拍去。
木箱應聲而碎,歪倒了一個穿着月白僧衣,面目清秀正大醉酣睡的和尚。
“這、這是什麼!”一怔之後,蜜伽羅羞怒的尖聲喝道。
不想,這下連馮劫都有些吃驚。
“什、什麼……難道你不是要個精壯的男人嗎?”
馮劫的訝色不像做假,顯然這並非是個單純的惡作劇。
在答案揭曉的一剎那,蜜伽羅真的幻想過這個有些神秘色彩的男子會爲她帶來什麼充滿奇蹟的東西。
“這到底是什麼人!”受到愚弄的蜜伽羅再也按捺不住,她從來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人這樣消遣!
黑衣角冠的馮劫看着失控的場面,有些語無倫次,“啊,啊,這當然是送給你來奸……額,建、建功立業的……”
在一剎那蜜伽羅雖然有將馮劫撕成粉碎的衝動,但她知道那不過是個不切實際的幻想。僅僅統率着百餘海盜的她,悲哀的知道自己的力量只能容忍對方的愚弄。
蜜伽羅垂下頭,彷彿無意識的呢喃道:“我需要的是力量。”
在這個強大的男人面前,蜜伽羅終於感受到了她身爲女人的柔弱。
碼頭周圍遠遠圍着的海盜們,雖然一直在三三兩兩的看着隔着一條跳板的二人私下議論,不過就連他們也感受到了異樣的氣氛,慢慢的安靜下來。
“那麼。”黑衣角冠的馮劫略一沉默,這個冷下臉來威勢駭人,但是笑起來又不着調不靠譜的男人輕聲道。“如你所願。”
“樓師,我有些不明白,您怎麼會到南洋來了。而且還特意跑到數裡之外來阻攔我進入甲米地港。是爲了那兩個女人嗎?”
看着遠去的碼頭,手握“鬼呼國”的秦國御史大夫,頭戴獬豸冠的馮劫平靜的站在船頭和懸掛在撞角上的不良中年遙遙對望。
“或者,現在我可以用中原的叫法,稱您爲……列子大人!”
“唔,這個嘛,當然是因爲只有弘揚教育才是振興文明的希望所在,而不是簡單的依靠粗暴。馮劫,你知道嗎?你是個很粗暴的傢伙哎~”樓師一本正經道。
“那麼,整個中原所倚賴的智者,用了十多年的時間就爲了每天幫兩個不知所謂的小丫頭搞大肚子嗎?”
“不過想起列子大人您年輕時所闖下的名頭,除了對您漠視中原百姓悲苦的憤怒之外,我並不對其他的事情感到奇怪。”不僅是馮劫,幾乎整個中原的人都知道,年輕的列子曾經以“青樓響馬列禦寇”的名聲遊戲人間,追逐年輕可愛的女孩子。不但在勾欄酒肆劫掠無數芳心,就連很多貴家女子也欽慕他的才學願意以身相許。
“那麼,年輕的劫。”聽到角冠男子隱含恨意和譏諷的話語,剛還懸在空中玩的忘乎所以的樓師忽然安靜下來。
彷彿被刺傷到,被稱作列子大人的男人沉默片刻,隱退了一向的玩世不恭,聲音恢復了應有的蒼老。
“你知道嗎……”伴隨着迅速衰老的聲音,被懸在空中的列子大人猛的睜大了他的雙眼,原本的渾濁雙目立刻變得
清澈的可以透射人心。鬚髮聳動間,一股凜然的氣勢牢牢的壓制住了站在船頭上的那個冰冷男子。“你!有罪!”
“你在胡說什麼!”馮劫強壓下要爆發的怒火悶聲咆哮着,手中的武器遙指樓師。他已經徹底被這個不負責任的傢伙激怒了!甚至控制不住自己向這個軸心時代的大智者舉起了武器。
但眼前的人已經不再是那個渾噩無良的樓師,而是列子大人,列禦寇。
列禦寇冷冷的看着踩在船頭的滿腔怒火的男人道,“你,對整個中原負有不可推卸的罪責!”
黑衣角冠的馮劫仰天狂笑一聲,作爲皇帝的御史大夫,頭戴獬豸冠的裁決者,他第一次感到了荒謬的感覺。
當站在高高兵車上的士大夫們,望着手中疲憊的武器,開始在滿是鮮血和屍體的戰場上憂心忡忡整個中原未來的時候,一個共邑的伯爵提出了變法的主張。
這個叫做“和”的伯爵對未來的憧憬和渴望打動了秦國的將軍馮劫。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將軍劫的一力勸說下,中原的諸侯們都願意接受變法,以和平的方式迎接新時代的到來。那些戰亂中無論袍服上濺了多少鮮血都難以征服的人,悄然失去了他們的身影。
隨後將軍劫也辭去軍職,擔任了身具監督裁決職責的御史大夫,小心翼翼的維護這個新時代。
當在整個天下的注視下,那個威震天下的將軍去掉盔甲,戴上獬豸冠的時候,中原渴盼很久的和平終於到來。
然而眼前這個人居然說自己對中原負有不可推卸的罪責,讓馮劫在狂笑之餘厲聲喝道:“我結束了戰爭,給所有人帶來了和平!小孩子可以不必聽着兵器的撞擊長大,男人可以安心的在家裡和他的妻子相守!而不是像你,不負責任的走開!”
馮劫手中的長勾猛的衝列禦寇一指,“那麼,你告訴我,我有什麼樣的罪責!”
“你還是沒有明白!”讓馮劫根本想象不到的是,列子大人的怒火竟然遠遠超過了他!
“上百年的戰國,讓中原流淌了幾乎可以染紅整個大海的鮮血。但是戰爭的果實卻在將要成熟的時候被你生生捏碎!你結束了戰爭,但是這場戰爭卻沒有結果!那是用無數生命所催生出的新秩序!絕不是輕描淡寫的變法可以替換的。我們用無數鮮活生命換取的並不是這樣敷衍苟且的結局啊!劫,你!罪不可恕!”
你結束了戰爭,但是這場戰爭卻沒有結果……
你!罪不可恕……
鋒利的話語和嘶啞的吼叫像刀尖一樣刺痛了馮劫的隱憂,讓他眼前猛然一黑,身體不可遏制的搖晃起來。
列子大人像是在憤怒中耗盡了所有的力氣,慢慢放鬆了身體,任由竹冠脫落。四散的長頭髮和裹着他身體的寬大袍服像一面大旗一樣在海風中獵獵作響。
在風中放鬆對身體控制的列子大人,平靜緩慢的蒼老語調忽轉森然,繼續着他不詳的預言:“沒有經過鐵火的錘鍊,就妄想將中原的血肉凝鑄在一起。你只是滿足了他們疲憊的心,卻沒有滿足他們渴求的心。在付出足夠的代價之前,中原的屠刀會不斷地被人舉起……”
彷彿失去意識的身體隨着他長長地的頭髮和袍服在海風中獵獵舞動着,像是飛動在海天中的一隻灰黑色的蝴蝶。
“足夠的,代價……”
黑衣角冠的馮劫站在船頭上,看着眼前感受不到一絲生命氣息的飛舞精靈,緊緊地抿住了嘴脣。
遠方海天一色的沉鬱氣息,爲這幅畫面渲染了一種獨特的哀傷。
“列子大人,我不信……”
黑色的長勾猛的擊出,彷彿一道黑色的流星劃過……
“哇哇,有話好好說,你不要割繩子呀!救——”
“咕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