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滿橫肉的臉已被**烤成了豬肝色。冒着熱氣的汗珠幾乎就要將這紅的發燙、油膩膩的身軀給蒸熟。中年騎士已經是搭在滿弦上、不得不發的箭,他左手緊緊攥着鮮肉不放,右手也開始匆忙的解自己那扣得過緊的牛皮褲腰帶。
“日他先人的,這該死的破差事把老子都快憋出病來了,哎喲!……”快憋出問題的中年騎士正值春情勃發的當口兒,冷不防左手一麻,尖叫着將那又粗又厚的熊爪子從獵物身上拿開。
爪子下的獵物雖然是香噴噴的讓人食指大動,但前提是你得有爪子。沒爪子的熊哪來的食指?沒爪子的熊只有一種——死熊。中年騎士當然不願做頭死熊,所以他急忙將右手從褲腰帶轉移到了自己的左手腕上。還好,左手還在,除了感到火辣辣灼人的疼痛外,似乎還可以動,他馬上又想到了桌子上令人流口水的點心。自己手上吃了虧,如果再將點心也弄丟了,這豈不是一賠到底,白忙一場!可惜的是,他的確一跟頭栽到了底,桌上的小白羊已經不在。
“呆着,別動。”夏紅葉將少女從桌上搶過來,右手手掌貼着她半裸的背脊,反手一送,把這剛剛脫離熊口的少女安然地推到了茶棚外面。夏紅葉叫她別動,她果真就抱膝埋首,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她此時背對着茶棚,夏紅葉說的沒錯,她最好不要動,也不要將頭轉過來,因爲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絕不會適合像她這樣一個膽小柔弱的女孩子觀看。
中年騎士雖然賠了本,但他不想白忙,他現在正惡狠狠地的盯着夏紅葉。他們三個剛纔也看見了坐一邊的夏紅葉,但他們卻並沒有將這人放在心上。這人手上雖然也拿着把刀,但這把刀的刀柄與刀鞘看起來卻很普通,即沒有華麗的裝飾,也沒有象徵性的圖騰。像他手上拿的這種刀,隨便一間鐵匠鋪裡就可以翻出一大堆來。況且他們自己也是帶了刀的,每把都是價值不菲,又沉又重的鬼頭大刀。三把好刀沒必要去理會一把滿大街都有的賣的商店貨。
中年騎士眼冒兇光,低聲問夏紅葉:“你是誰?”
夏紅葉道:“你不必知道。”
“你想幹什麼?”
“殺人。”
“殺人?你要殺誰!”
“你們。”
中年騎士本來是準備笑的,但他卻笑不出來,他好象聽到了一個令人吃驚的笑話,吃驚的笑話讓他忘記了去笑,甚至連左手的疼痛他也一時想不起來:“你要殺我們?用你這把刀?”
“就用我這把刀。”夏紅葉口中剛說到“刀”字,他的刀也同時出鞘。刀光一閃,他的刀又回到鞘裡。
刀光一閃,三名騎士同時朝上凸着眼珠,張開的嘴忘記合攏,眼皮也忘記了眨。如果他們剛纔聽的到是令人吃驚的笑話,那麼他們現在看到的就是令人吃驚的刀光——吃驚的笑話令他們忘記了笑,吃驚刀光令他們忘記了眨眼睛。刀光一閃,他們沒有看見刀,可怕的也並不是刀,而是刀光。刀是死的,刀光卻是活的——活的永遠比死的要可怕得多。
一股粘粘的、熱乎乎的液體自三人的額頭緩緩流下。他們知道這粘粘的液體是什麼,他們雖然看不見自己的額頭,卻可以彼此看見對方的額頭。他們現在已經不再懷疑剛纔那個吃驚的笑話,三人不約而同操起桌上的鬼頭刀::一個劈面;一個反手由下而上掃胸斜揮;另一個攻中路,橫切夏紅葉的右肋。他們這一擊已用過很多次,配合默契,動作熟練而迅速,出刀即準確又沉猛。
三片刀光,從三個不同方向,襲向夏紅葉的三處要害,後招也已將夏紅葉的退路封死,只可惜這三把刀還不夠快。“當”“當”“當”三把刀幾乎同時砸在地上,“哎呀!”兩名年輕點的騎士左手立即握住右腕,因爲他們右手腕上同時泛起一道深深紅印,鑽心的疼痛令他們幾欲暈厥。中年騎士也想去握右臂上的淤痕,可是他的左手並不比右手好到哪裡去。
中年騎士的兩隻手都已無法動彈,兩個年輕點的騎士卻還有左手可以動,他們毫不思索地掏出一把飛鏢、鐵蒺藜,沒頭沒腦地向夏紅葉打去,也不管中不中,丟完後腳底一抹油,撒腿就跑。他們實在太恐懼,他們現在只想離這戴草帽的人遠遠的,這人只不過揮了幾下刀鞘就把他們盡全力的攻擊給擺平,他們可不想連自己的小命也被擺平化解了。
夏紅葉沒有追,也用不着去追。
“站住!”中年騎士發出一聲響雷般的怒喝。他本來也想逃,可是夏紅葉卻將他的去路擋得死死的,這種危急關頭兩個同伴竟然如此不講意氣,他的一臉的橫肉幾乎憤怒的接近爆炸。
兩個年輕點的騎士居然很聽話,他們原本就害怕,經這一聲霹靂般的暴喝,馬上就呆若木雞地站住。況且他們已經和夏紅葉拉開了一段距離,心裡也變得稍微塌實,自覺離危險遠了一大截。
中年騎士看着夏紅葉,問道:“你這又是何意?不是要殺我們嗎?怎麼遲遲不下手?”
夏紅葉道:“我不是要殺你們,而是要殺你們其中一個。”
中年騎士道:“你要殺誰?要殺我們中間哪一個?”
夏紅葉道:“這可以由你們自己決定,殺誰都一樣。不過我勸你們最好別走開,誰先跑,我就殺誰,我只殺一個。”他的意思很明白:誰先逃,誰就得死,而其他兩人則可以活下來。他們當然誰也不敢動,誰也不想當炮灰,而且是十成的、毫無懸念的炮灰。
中年騎士忍不住問:“我們又不認識你,和你無冤無仇,你爲什麼要這樣做?”
夏紅葉嘴角動了動,誰也看不清他草帽下的臉此時是何種表情,但他的說話的聲音絕對要比此時心跳聲更加清楚!夏紅葉指着茶棚外小老頭的屍體,慢慢道:“你們和他也不認識,他難道和你們有仇?”
現場的氣氛已緊張到了極點,誰都看得出來:今天一定要有個人下去陪這小老頭!夏紅葉給這鍋快煮沸的水又扇了一扇子風:“你們商量好了沒有?”
這個規則太過殘酷,對活人殘酷對即將要死的人更加殘酷:即不能跑,又不能反抗,因爲對方只殺一個,逃跑與反抗只會給別人逃離鬼門關搭橋鋪路。兩個年輕點的騎士將目光投一齊向中年騎士,等着他開口拿主意。
中年騎士顯然是他們的頭領,他隨即不慌不忙地報出了碼頭:“我們是廣東‘天南鏢局’的,兩廣、兩湖、福建、江南西道上的好漢沒有人不知道‘天南鏢局’!我們走到哪,道上的人都會給幾分薄面,朋友你是哪條道上的?”
這就是幫派的好處,很多即將白刃見真章的械鬥,往往就被這簡單的幾句話變成“大水衝了龍王廟”。但這次他似乎用錯了對象:他們雖有“龍王廟”,夏紅葉卻不是“大水”。
夏紅葉低頭看着自己的左手,陰冷地笑道:“看來我應該將你們全部殺了。”
他口中雖然這麼說,手上卻沒有半點要拔刀的意思,反而顯得更加有耐心,好像死的並不是他,一點也不着急。中年騎士看出事情也許尚有轉機,連忙使出了最後一招:“壯士,今天的事是我們不對,我這裡有一千兩銀票,權當是賠償這小姑娘的。在江湖上打滾難免有犯錯的時候,今天完全是被鬼迷了心竅,只要好漢你放我們一馬,必當另有重謝。”
錢不失爲解決問題的一個好辦法,而且這種辦法通常都很有效,夏紅葉似乎也吃這一套。
他道:“我不殺你。”然後又將頭轉向了另外兩個年輕點的騎士,道:“你們誰還有一千兩?”他的言下之意:誰還有一千兩誰就可以活,沒有的話就必須要死一個。
剛剛緩過氣來的兩個人,立即向中年騎士投以憤恨的目光。他們三人的錢都放在這中年騎士身上,但這傢伙事到臨頭卻爲了自己活命,把別人給拋棄了!也許這並不是中年騎士的本意,但大多數人都寧願往這方面想。大多數人總是喜歡對吃的虧斤斤計較,而看不見自己所得到的,這樣的人註定不會快樂。也正因爲有了這種人,纔會使得那些原本並不難解決的事情,到了最後卻往往變得無法收拾。
剛纔那個提着茶壺在少女胸膛上倒水,長相比較秀氣的騎士指着中年騎士憤憤罵道:“殺人的是他,就是他一腳將這老頭踢死的,死的應該是他!”
中年騎士鼓瞪着蛤蟆眼,連忙高聲反駁:“是你最先起了色心,若不是因爲你,我怎麼會做這糊塗事!”
“我只不過是想讓小姑娘過來陪陪酒、逗逗她,起歹心的是你!”模樣秀氣點的騎士將眼皮一皺,輕蔑不屑道:“車壽,難道你忘了一年前在鎮江,你見一婦人長得好,就將她丈夫、孩子以及全家都殺了,然後,嘿嘿……那次你不是很威風嗎,口口聲聲說什麼無毒不丈夫,怎麼這次成了龜兒子?你的大丈夫氣概到哪去啦!還有,呃……”他還想繼續往下說,可喉結上突然就多了把飛刀,將他要說的話硬生生給堵在了喉嚨底下!他張開的嘴巴不甘心合攏,伸出了舌頭,顫抖的舌尖拼不出一個字!喉管“咯咯”作響,翻着兩隻死魚般的眼睛,不可思議地看着自己離開這無情的世界。
安靜,死一般的安靜。
“你……你說過,你只殺……一個,我現在幫你殺了,我們……我們是不是可以不用死?”中年騎士灰着臉,抖着緊張的身軀,結結巴巴地磕着下巴。
他身上的暗器由於先前兩隻手都受了傷,並沒有擲出去,此時聽同伴揭自己的老底,頓時心驚肉跳,生怕他再說出什麼陰損刻毒的話來對自己不利,情急之下,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強忍着劇痛,掏出懷裡的飛刀,一咬牙,“嗖”的一聲,結果了這多嘴的同伴。
夏紅葉的左手又開始顫抖,將手中的刀握得更緊。他沒想到居然會是這樣收場,對眼前的幾個人突然感到說不出的噁心。
“快滾。”剩下兩人立即以投胎般的速度蹬鞍上了馬,沒命地揮着馬鞭奔着陽間報道去了……。他們兩條腿死死地夾着馬腹,嘴裡順便將能罵人的詞語沒頭沒腦地顛了個遍:該死的小泵娘;該死的老傢伙;天殺的草帽客;鳥不拉屎的破窯子……惟獨沒錯的好像只有他們自己。
碧山漸幕,暗雲蕭索,斜陽下土丘。
夕陽裡的夏紅葉揀起少女散落在地上的外杉,走到正抱着團兒發抖、驚魂未定的少女跟前,將衣衫披在她肩上,然後拉低了草帽一聲不響地從少女身邊走過。他本來想留下些錢,可是他太窮,他身上的錢連吃飯都成問題,這麼少的錢,給了還不如不給,少女並不是乞丐,給少了是對她的一種侮辱。夏紅葉將同情、憐憫的目光壓在草帽下,懷着深深的歉意踏上征途,他能做的只有這麼多。
“你別走。”
夏紅葉停下,他本來就不忍心走。這少女太過弱小,她的遭遇也實在太過悽慘,可是老天爺總是不會將堅強與好運輕易地交給一個人,人註定要在挫折與磨難中慢慢變得堅強。
“我怕。”少女剛纔強忍住的淚水,此時再也噙不住,兩手捧着面頰嗚嗚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