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眼看着淡下去,水鳥“撲魯”“撲魯”紛紛回到了小島上,這裡是它們的地盤,它們似乎完全沒將夏紅葉放在眼裡,對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顯得漠然而冷淡,哪怕其中幾隻進了夏紅葉的肚子,這些鳥們依舊如故。
誰也說不清夏紅葉現在心裡是什麼滋味,這地方沒有路,但他得想辦法離開這裡,可離開這裡之後又將到哪裡去?
流雲堡已經得手,她們立刻會收起尾巴躲起來,這條唯一的線索就等於斷了。她們帶着夏紅葉到林子裡逛了幾天,這幾天的時間用來挖個地道肯定是夠了,看來她們早就打算這麼做,既然早有打算,又何必多此一舉,又何必將人帶到林子裡去白白浪費精力?
夏紅葉沒有去想這些,他現在反倒安靜下來,他突然感到一陣輕鬆。
有時候,失敗反而會讓人變得空蕩寧靜,因爲失敗也是一種解脫,失敗能讓人放下長時間以來壓在自己身上的擔子,雖然不能完全徹底,但能暫時安靜一下也是好的。
夜晚的星光很燦爛,夏紅葉在最高處靠帳篷坐下,默默看了半夜,他從未像現在這樣,如此輕鬆的坐在星光下,無憂無慮地欣賞着碧天銀河。
小時候他的肚子很少吃飽,無論誰餓着肚子都沒心情去和星星打交道,少年時期他得強迫自己刻苦修行,星月在他眼中顯得蒼白而麻木,現在不同了,在這個小島,晚上除了看星星和睡覺,根本想不出還有什麼事情可以做。
星光看久了也會疲倦,他選了個相對舒適點地方,躺下去,做了一個零零碎碎的夢,在夢中他彷彿又回到了波光閃閃的蘆葦叢邊,手一伸進去,就摸出了無數個白生生的野鴨蛋。
第二天,天還沒亮,他便早早醒來,回到帳篷處,上下齊手將帳篷給拆了,先將做椽子和支架的木料卸下來,又撕下幾條長長的蓬布,搓成粗繩,將那些木料挨排綁在一起,如此便做成了個簡易的筏子。
待筏子下水,太陽已升起老高,他累得滿身大汗,在湖裡洗了個澡,然後躺到筏子上面,兩眼看天,死人般一動不動,任木筏在水裡漂流。
他完全不知道要去哪裡,木筏飄到哪,他就到哪裡上岸,此刻他既沒感到寂寞,也沒感到沮喪,此刻他什麼也沒想,他現在想什麼都是多餘的,他生命中值得回憶的事情實在太少。
木筏順着水流,大概三個時辰過後,在西南方向靠了岸。
幾個打漁的漁夫見有木筏從湖面上飄過來,以爲上面躺着的多半是死人,膽子大的伸出長篙在他身上來回點了點,見他完全沒有反應,開始忍不住替這條年輕的生命惋惜感嘆。
“年紀輕輕,有模有樣,幹什麼不好,偏偏要拿刀去當強盜,當強盜哪裡會有什麼好下場,遲早會丟了性命。”“我們不如將這死人送到官府,沒準知縣老爺一高興,會給我們發點賞錢。”“你瘋了,送官府,你知不知道現在強盜鬧得有多兇,要是他讓同夥知道,多半會認爲是你害了他性命,到時我們全村的人都會跟着遭殃。”“那我們不管他,就當沒看見?”“他身上說不定帶着什麼值錢的東西,我們埋了他,再拿走他身上的東西,就當是給我們的安葬費。”
幾個人說完大步朝夏紅葉所在的木筏這邊走過來。
還沒走到一半,就聽“倏”的一聲,夏紅葉突然蹦起來,一個跟頭打過他們頭頂,幾個人對望一眼,頓時臉色發青,見了鬼一樣,拔腿就跑。
夏紅葉本想問問這裡是什麼地方,可他們跑得實在太快,他也懶得去追,於是沿着一條幽靜的小路不緊不慢地走了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現一條平坦的大路,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大山腳下,夏紅葉想也沒想,他又走上了大路,有路他就走,走到哪裡他懶得去考慮。
兩山夾道,路漸不平,可以很清晰地看到過往車轍和馬蹄留下的印記,夏紅葉走着走着,忽聽一聲呼哨,大概有三十來人騎着馬,從他身後一片矮樹林裡蜂擁而出,騎馬之人個個手持亮晃晃的剛刀,邊打馬邊吆喝,一陣風似的急馳而過。
人馬剛過去不久,突然又有三騎折轉回來,一騎在夏紅葉前方不遠處停下,另外兩騎則圍着夏紅葉來回打了七八圈子,馬蹄踐起兩人高的塵土,兩個剽悍的騎士方纔拉住馬頭,停在他後面。
只聽前面一人衝夏紅葉高聲喊道:“喂,朋友,哪條道上的?”夏紅葉待灰塵完全散開,才盯着他,緩緩道:“朋友?誰是你朋友?”前面這人聽聞,頓時哈哈大笑,道:“你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夏紅葉道:“什麼地方?”這人道:“這裡是土匪強盜窩。”
夏紅葉靜靜看着他,疑聲道:“這麼說你是強盜土匪?”這人道:“不錯,我就是土匪,這條路就是我們開的,我現在再來問你,你是哪條道上的?”
夏紅葉又看了看腳下的路,道:“我現在不就在你們這條道上?”這人又問:“你一個人在這條路上走難道不寂寞?”夏紅葉道:“還好。”
這人笑了笑,道:“一個人走,總沒有多些人在一起走好,你說對不對?”夏紅葉點點頭,道:“有道理。”
這人道:“我們九連山寨正在招兵買馬,你想不想過來和我們一起走?”夏紅葉皺着眉,沉默片刻,道:“你要我入你們的夥,去當強盜?”
這人笑道:“做強盜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我看你這樣子挺慘的,即落魄又潦倒,估計是在江湖上混得不好。”夏紅葉又點點頭,道:“非常不好。”
這人道:“那你還等什麼,跟我們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我們自家兄弟就象那梁山上的好漢一樣,個個講意氣。”《水滸》夏紅葉經常聽說書的人講,梁山好漢正是他小時候的偶像,他彷彿有些心動,現在正沒地方可去,而且這些人看起來好像也沒什麼惡意。
馬上之人見他猶豫,臉色變了變,冷冷道:“成與不成痛快一句話,你若不方便我們也絕不勉強,只不過你走我們這條路,就得守我們這條路上的規矩。”夏紅葉問道:“什麼規矩?”
這人道:“首先,你得報上自己的名號。”夏紅葉在安遠縣曾經對那姓薛的女孩子說了假名,他現在想起來,於是道了聲:“伊文。”
馬上之人聽後,說了聲“好”,接着取下長弓,搭箭上弦,朗聲道:“普通人從這裡過得留下買路財,江湖中人就得留下手底下的工夫,你若能接住我十支連珠箭,我便給你面令旗,後面路上的兄弟們見了,自然就會放你過去。”他將弓弦拉到底,一箭射向高處一塊山石,但聞勁風悽悚,整支箭連着箭羽完全沒入山石之中,可見弓力之強,沒有非凡的膂力斷然拉不開。
夏紅葉身後二騎鬨然舉刀叫好,射箭之人也是一臉得意,夏紅葉卻對射出去的箭連看都沒看一眼,他只是淡淡說了聲:“好箭法。”馬上之人不禁沉下臉,大聲道:“你想好了沒有,這兩條路你選哪一條。”
夏紅葉冷冷道:“我接你的箭。”馬上之人緊緊盯着他,眼光如炬,臉色驟然變得凝重。
“好樣的,果然有種,你自己仔細了,我姓馬名成,我馬成與你毫無交情,所以今日箭下絕不留情面。”
馬成說完,又從箭筒中拈出一隻羽箭,弓弦拉滿,衝着夏紅葉的眉心,“唰”一聲射過去,不待箭飛及第,他手下不停,頓時箭發如蝗,眨眼間,弓弦連響,接連射出九箭,分打夏紅葉九處要害。
十支羽箭連珠而至,夏紅葉面無表情,他的刀已出鞘,刀光一閃,“咯拉”之聲急起,十支箭全被豎着從中間分開,馬成手裡的弓弦也被斬斷,一大片頭髮從他腦袋上分離出來,一根根在空中散開,在他眼前慢慢飄落,他整個人彷彿一下子被抽乾,眼珠發白,嘴脣發白,臉上已無人色。
“砰”一聲長弓落地,馬成吃吃看着夏紅葉的刀,刀已回到鞘中,他根本沒有看清這把刀的長短鋒利,卻看出了一件事——這個人若要殺自己,就像捏死一隻臭蟲。他的臉花了很長時間才稍微有點起色,手從腰間圍着的皮套子裡抽出一面綠色繡黑龍的小旗,拋給夏紅葉,然後打着馬,招呼後面兩名騎士頭也不回地走了。
夏紅葉又開始朝前走,他身無分文,沒去想應該到哪裡下腳,也沒想下頓應該吃些什麼,走累了他就躺下來睡,肚子餓的時候,他再去想辦法找食物。
天下之大,沒有一個是他要去的地方,白清鳳在哪?他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沒臉去見她。
他走了很遠一段路,心再也無法安靜,他突然意識到,慢無目的地暴走遊蕩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情。
一個人心中無事可想,沒事情可以做,這種滋味簡直比等死還難受,人活着若不去做點事情,若心中沒什麼掛念與追求,那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只有死人才會完全沒有思想,他難道已變得和死人差不多?
不,他得去做完應該做的事情,哪怕已經沒有線索,他也絕不能放棄,那幕後兇手和去過離情島的人必須得到他們應有的懲罰,他既然已入了離情門,爲離情門報仇雪恨,他責無旁貸,他緊緊握住手裡的刀,眼睛裡的火焰又開始燃起。
田七郎報友之恩,不惜捨命幫朋友殺掉仇人;古將軍救朋友之妻,以己人頭相殉;戰國時刺客聶政,給朋友報仇之後,爲了不連累他人,自毀容貌,段腸而死。(上面三則故事皆摘自《豪俠傳》,田七郎的故事年代不祥,古將軍爲唐安史之亂的過後幾年。)
他們能爲報恩而死,自己爲什麼不能?
夏紅葉突然仰天大笑,就像頭憤怒狂暴的野獸,在對天地間的法則表示強烈不滿。
他決定去人多的地方,人越多越好,他決定去鬧個天翻地覆。
誰現在都知道他現在是離情門的人,離情門的仇人肯定在到處找他,他乾脆就讓他們找到,他決心將那個幕後兇手引出來,他決心要看看,這位兇手到底能忍耐到什麼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