竊竊私語的聲音很低,徹骨寒冷幽幽細細從地底鑽進沈訓身體,像魑魅游到他心臟上。
沈訓想走出去把那兩個詆譭他女兒的下人杖殺,終究沒有走出去,只是輕輕地轉身走了。
若打殺了那兩個下人,面上聽不到了,背地裡會傳得更快更遠。
他冰清玉潔秀美清麗的女兒給人嚼舌根,罪魁禍首是他自己,最該打殺的是他。
沈訓緩緩踱步回房,趙氏在廊下等着他。
趙氏嫁給沈訓後有名無實,面上端莊持重穩如山嶽,心中卻沒底,昨日看沈梅君的形景,分明是害喜了,她也不敢十分聲張,過來請沈訓示下。
“老爺,聽婆子說,梅君昨晚上不舒服,我讓請大夫,她又不肯,不知是不是害喜了。”她說了一半頓住,察言觀色,沈訓若是暴怒斥責沈梅君,她便落井下石,若是沉了臉囑她少語,她便攏絡沈梅君假作人情。
沈訓唔了一聲,趙氏看不出他的喜怒,不敢在接着說下去,靜立着等他發話。
沈訓沉默了許久開口,卻不是接趙氏的問話,而是道:“我記得那一年你來投奔蘊秀,是冬天吧?”
趙氏一愣,半晌,強笑道:“是的,老爺倒記得清楚。”
那一年臨近新年,她因年禮安排與婆婆發生口角,婆婆管着家事,停了她房中炭火的供應,朔風凜冽,她忍無可忍回孃家求援,她母親替她出頭與婆婆爭論,婆家容不下她,一番爭吵後逼她歸宗,嫁守自便,她回孃家後,嫂子嫌她壞了孃家名聲,每日冷嘲熱諷,母親爲了她沒少與嫂子置氣,後來,無奈之下她母親讓她來投奔謝氏。
“你表姐得寵,府裡沒有妾侍與她爭寵,生活寧靜,表姐夫家業殷實,不多一張嘴……”
謝氏留她住了下來,這一住就是三年。
什麼時候對沈訓動了心的趙氏也說不清,僞造那麼一封信時,她也沒想到能成功的,不只成功了,還登上了侯夫人的寶座,她自己也感到意外,沈訓待她無情無意,銀錢掌握得很緊,她過得比謝氏在時的客居生活還不如,雖微有傷心,卻沒有很傷心。
總歸是偷來的,不敢奢望有謝氏在侯府的地位。
沈訓提起舊事,是要提醒謝氏對她的恩情嗎?趙氏忐忑不安小心翼翼看沈訓。
沈訓看她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心中怒火更甚,腦子裡不停想着,怎麼折磨趙氏爲愛女出氣。
千千萬萬個想法都不足出惡氣,下休書還太便宜了,沈訓正思索着,謝氏跌跌撞撞跑了進來。
“老爺,你快去看梅君,她今日不知從哪聽的一些風言風語,哭了一上午,不聲不響就……”
“就什麼了?”沈訓又驚又怕。
“上吊尋死了,幸好我過去看她。”謝氏放聲大哭。
沈訓顧不上懲治趙氏了,急急奔去看沈梅君。
趙氏看着沈訓匆匆離去的背影呆怔怔無法動彈。
“夫人要是不想個辦法,只怕侯爺要心軟了。”一個丫鬟突然冒了出來。
這是府裡一個灑掃丫鬟小玉,進府不久的,趙氏冷聲道:“胡說些什麼,退下。”
小玉咚一聲跪了下去,情真意切道:“夫人,奴婢剛進府不久的,若是侯爺給那一位正名,奴婢這些後來進府的,怕是都得給當夫人的心腹發賣掉,奴婢爲夫人好,也是爲了自己能有個容身之處。”
沈訓在謝氏走後大幅節約府裡開支省出銀子去鑽營,趙氏藉着機會賣掉知她底子的沈府下人,後才又另買了幾個進來,這近些時另買的人都是傅望舒安排的,小玉便是傅望舒的人,暗中得了沈梅君之命來給趙氏獻計誘她落圈套。
趙氏聽她說的有板有眼,再不疑的,警覺地四處看了看,壓低聲音道:“起來罷,我知你的忠心了,下去吧。”
“夫人不能再遲疑了。”小玉焦急地道:“年紀大的那位計拙,年輕的卻是個禍害,連上吊尋死的事都裝得出來,再弄出什麼事來,侯爺一心軟,一紙休書下了立回舊人,夫人悔之晚矣。”
她說的正是趙氏擔心的,趙氏緊張地絞着帕子沒了主意。
“夫人,莫若置之死地而後生。”
小玉獻計,讓趙氏以自己壽辰爲由,邀各府的夫人小姐飲宴,席間安排一人假作吞吞吐吐稟報事情,把沈梅君未婚害喜的消息捅出去,逼得沈訓丟不起臉把謝氏和沈梅君再次趕出去。
“這恐怕不行的,老爺特別看重梅君。”趙氏有些沒主意,她得以上位並不是她有多少謀略,而是沈訓的順水推舟。
“反正她們不走,夫人早晚得給休掉,不若冒險一搏。”
沈梅君和謝氏留下來,自己早晚真得給休掉遣走,趙氏咬了咬牙,同意了,看小玉頗伶俐,便把她提爲一等丫鬟,壽辰的一應安排由她來料理。
她嫁給沈訓這一年因沈訓不看中她,還沒辦過壽宴,正好可以胡亂尋來作理由。
沈梅君白膩膩的脖子上紅紅的勒痕,面白如紙,眼神灰敗了無生機,沈訓看得心如刀割,守在沈梅君院子裡不走了,與謝氏一起苦勸,端了湯水勸她吃喝,不敢提女兒未婚害喜的事,想着過些日子,女兒精神好些,再來商議處治方法。
忽忽三天過去,這一日沈梅君精神好些,喝了一小盎蔘湯,擡眼看沈訓,道:“娘,你扶我爹回房歇下吧。”
謝氏見女兒便是未婚有胎丈夫也心疼着,暗暗高興,女兒有命自是遵從,起身殷勤地服侍沈訓。
自重逢後,這是第一次聽女兒稱爹,沈訓不敢逆着,由謝氏服侍着到了謝氏上房去,累了三日三夜,梳洗了倒到牀上不久便沉睡過去。
趙氏這三日心中念頭千百轉,始則猶豫,後來見沈訓呆在沈梅君院子裡照顧女兒百事不理,主意漸爲堅定,到得宴席這日,招呼各府夫人小姐在侯府慶禧堂入席,迫不及待等着小玉進來稟報沈梅君未婚害喜一事。
等了半日不見人,宴席快散了小玉方在廳堂外面露臉,又不進來,只使眼色要她出去。
“怎麼不按商議好的行事?”趙氏問道。
小玉不答,把她拉進慶禧堂隔壁的穿堂,靠到與慶禧堂相隔的牆邊,小聲問道:“夫人,奴婢剛從侯爺那邊院子過來,侯爺在發怒,說是當日謝氏夫人與駱謙私通那封信是假的,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捅出那封私通信的事出來了?沈訓那時不是已經相信了並因而休妻嗎?趙氏沒了主意。
“夫人快告訴奴婢是怎麼一回事?奴婢好幫夫人想對策。”小玉催促道。
“那封信是我假冒駱謙的筆跡寫的,駱謙與我先夫有過來往,我見過他的字。”趙氏白着臉道。
“這麼說,謝氏夫人根本沒與駱謙思通,那信是夫人僞造的?梅君小姐也是侯爺的親生女兒了。”小玉提高了聲音。
“你別說的這麼大聲。”趙氏害怕道:“老爺一時給我矇蔽了,察知真相只怕不會放過我,你快幫我想想怎麼辦好。”
“好辦,趙氏,當着大家的面向我娘道歉。”清冷的聲音從牆那邊傳來,趙氏怔住了。
她面前的牆被推開了,哪是什麼牆,分明是一個白紙糊的門,因與牆壁嚴絲合縫,不戳到了誰也看不出來。
一廳堂的賓客神情各異看着趙氏,趙氏整個人哆嗦,舉着手指小玉:“你……這裡明明是一堵牆,怎麼會是門了?”
“如果是牆,你說的話大家怎麼聽得到呢?”沈梅君淺淺一笑。
裝病纏住沈訓便是爲令趙氏亂了陣腳失察,方便小玉行事佈置。
“就算你娘是冤枉的,你不守閨訓,未出閣就懷上孩子,你也……”
“污衊了我娘還來污衊我,你當在座的夫人們能由你糊弄嗎?”逃梅君淡笑,朝廳中的賓客淺施一禮,問道:“哪位夫人願爲梅君請來大夫診脈證梅君清白?”
“老身爲你請大夫證清白吧。”一人越衆出聲,卻是曾凡的嫡母。
曾凡是庶出,不過生母早逝,養在嫡母膝下,曾夫人無子,有心認個庶子記名下做嫡子,欲記曾凡到自己名下,分外留意着曾凡的一舉一動,今日赴宴事出有因,原是聽說曾凡與沈訓的女兒來往密切,特意過來相媳婦的。
大夫把脈的結果,自然是沈梅君無喜,沈梅君紅了眼眶,拿帕子不停抹淚。
曾夫人見她清豔秀美,悲啼時仍不失持穩,心生喜愛,拉了手拍撫安慰,其他赴宴的夫人見曾夫人有見愛之心,又兼趙氏行事委實卑鄙,當下一邊倒遣責起趙氏來。
這邊廂發生的事有下人去稟了沈訓,沈訓匆匆趕來,看到好好的一堵牆忽空了,再聽大夫診脈女兒沒害喜,登時什麼都明白了。
沈梅君拭着淚,眼眶紅紅看他,沈訓苦笑了一聲,提筆寫休書。
趙氏再嫁之人,當日也沒陪嫁,連拉嫁妝都不用,空着兩手既時趕出府去。
“謝夫人受委屈了,侯爺理當迎回。”有一夫人道,其他人隨聲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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