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大雪放晴,雪水從恩平侯府明燦燦的琉璃瓦滴落,在檐下連成迷離的水晶簾,恩平侯府新油漆過的大門泛着耀眼的亮光。
莊嚴的大門砰地一聲關上,沉重的聲響凌厲地狠扇了沈梅君一記無形的耳光。
眼淚在心中無聲無息地流淌,心中恨怨難平,沈梅君牙齒咬得格格響。
如果那個陷害她孃的女人這時出現在她面前,她定撲上前撕咬開那女人的喉管。
那個走投無路她母親好心收留的女人,恩將仇報,僞造了一封通姦信。那封信裡男人向她娘道歉,道雖然知她娘懷了他的孩子,卻因自己剛中狀元,前程遠大,只能狠心相負。
她娘只得她一個孩子,信裡的孩子自然是她。她娘被休,連同她一起被趕出侯府。
沈梅君不相信她娘謝氏不貞,謝氏對她爹那麼好,當年她爹言語不慎觸犯皇帝,是謝氏賣了所有嫁妝換來銀子捐獻給國庫,才平息了皇帝的怒火換來她爹的平安。謝氏爲侯府操碎了心,怎可能會有外心?
母親被休棄趕出侯府僅半個月,侯府便掛上紅燈籠喜迎新人。
這一切證實了沈梅君的猜測,那封母親與人私通自己是野種的信是爲了給新人清掃障礙。
寒風小刀子似的,扎得人不止臉頰,連骨頭都生疼,沈梅君拖着沉重的雙腿茫然無措行走着。
當了十三年侯府小姐,學禮儀,學談吐應酬,學女紅婦工琴棋書畫,學打理庶務,獨沒學過如何賺錢。
求過所有故交親友,帶着不潔名聲,連母親孃家都不肯收留她們,更何況不相干的看着侯府面子交往的世家。
想起重病臥牀的母親,沈梅君咬緊嘴脣。
過去的一年,她到繡坊攬活,給富貴人家漿洗衣裳,勉強維持了三餐,可如今母親病重,靠刺繡賺的錢已不能夠了。
有最簡單的出路可以讓母女倆衣食無憂病痛不怕——入娼門或是與人作妾。
無法看着母親無錢問診病死,也許,只能走那兩條路中的一條了。
沈梅君咬緊牙,朝京城有名的風月街走去。
大路微有擁堵,路中間圍了一羣人,沈梅君無意看熱鬧,側身小心避讓準備越過人羣。
“大夥瞧瞧,就他的樣子,能有這麼漂亮的錢袋子嗎?”
“這是我的錢,我要去給我娘抓藥,你放手。”
“給我娘抓藥”幾個字傳進耳裡,沈梅君腳步微滯,不由自主停了下來看向爭執的兩人。
說要給娘抓藥的少年十歲露頭光景,一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衣裳。另一個是青年男子,穿着黑色亮綢錦袍。
兩人在搶奪一個精緻的藍色綢緞縫製的錢袋子,少年明顯力弱,卻死不鬆手,眼眶紅紅的又悲又憤。
“大娘,可知是怎麼回事?”沈梅君問身邊一個老婆婆。
“他倆爭這個錢袋子,都說是自己的,對方偷自己錢袋子,有人給公斷,可兩人都說對了錢袋裡的銀子是五兩二十個銅板,又讓人擰不清了。”
“這有什麼擰不清的,看看那少年,穿的都那麼破舊,哪來這麼精緻的錢袋子和五兩銀子?”邊上一個接口道。
不少人點頭附和,沈梅君看向少年,容貌俊秀氣韻清朗,直覺的,她認爲少年不是作賊之人。
“我娘還靠這錢抓藥。”少年不善名辯,來回只有那句話。
沈梅君想起自己臥病在牀的娘,喉頭酸堵。
微一思索,沈梅君提高嗓子道:“我有辦法明辨。”
衆人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姑娘家說出此話,不屑輕視的目光一齊看她。
“姑娘,你真有辦法分辨?”少年和那青年同時問,少年目光帶了欣喜,青年則微有調戲輕薄之色。
沈梅君嗯了一聲,看看四周,請四個年輕力壯的圍觀者架住那兩人。
這是爲防那兩人突然搶了錢袋跑開,圍觀的人見她思慮周到,輕鄙的神色不約而同收起。
沈梅君拿過錢袋子,拉開綢繩看了看,輕咦了一聲,接着大聲道:“他倆都沒說對錢袋裡銀子的數目,看來這錢袋子不是他們其中哪一個人的。”
“怎麼可能?”三個聲音同時高叫,除了那兩人的,還有一老者。“裡面就是五兩銀子二十個銅板,哪不對了?”
老者就是方纔公斷的人,沈梅君笑了笑,道:“這錢袋子的夾層做的巧妙,難怪老丈沒看清,裡面放的的又是銀票,更不易發現。”
“裡面還有銀票?”圍觀的人的齊問,湊了腦袋過去要察看。
沈梅君點頭,飛快地拉緊袋口不讓看,只道:“是一張一百兩的銀票。”
“你怎麼能說出來,這樣不好確認了?”衆人一齊嘆。
大路一側一輛馬車裡,兩個年約弱冠之齡的青年公子正朝這邊看着,左側着緋衣公子嘖嘖搖頭道:“方纔看這小姑娘胸有成竹,本以爲足智多謀,沒想到還是嫩了點,把銀票數目說出來,去怎麼分辨?”
“她馬上就能分辨出來了。”藍衣公子皮膚白皙,表情冷漠傲慢,嗓音卻出其的低沉悅耳,合着清冷的氣質,有種別樣的風情。
這邊話音剛落,那頭青年說道:“我忘了,銀票是離家前我娘子剛放進去的,正是一百兩。”
那頭少年則帶着哭腔大叫道:“這錢袋真是我的,錢袋裡面沒有夾層,也沒有銀票。”
“錢袋裡明明有夾層,也有銀票,你沒有說對,看來,是這位公子的。”沈梅君拿着錢袋朝青年遞過去。
架住青年的人鬆了他胳膊,青年欣欣然伸手去接,沈梅君忽地收回,看向少年,問道:“你確定你的錢袋子裡沒有夾層,也沒有一百兩的銀票,只有五兩碎銀子二十個銅板?”
“我確定,這真是我的,沒有夾層沒有銀票。”
沈梅君拉開袋口,將袋裡的銀子和銅板倒到手心裡,把錢袋子翻轉過來,微笑着遞給圍觀的人。
哪裡有什麼夾層,當然更沒有銀票。
青年恨恨的剜了沈梅君一眼,飛快地鑽出人羣跑了。
沈梅君把銀子遞迴給少年,少年紅着眼眶遞十個銅板表示謝意。
出言相助不過同病相憐,沈梅君淡笑着搖頭擡腿便走。
“姐姐且慢。”少年拉住她,從腰間解下一個香囊塞到沈梅君手裡,“姐姐,這是我姐姐繡的,送給你。”
香囊繡工精緻,芬香撲鼻,沈梅君略一遲疑,笑着接過繫到裙腰帶上。
“居然是用誆騙來辨真相,她就不怕失主劫賊兩個都起貪財之心,都說有夾層有銀票?或是都說沒有銀票沒有夾層?”馬車裡的緋衣青年見竟然這樣便破案了,驚訝不已。
“此事本就有嘴說不清,哪來無懈可擊的法子可想?”藍衣青年聲音更冷,道:“看夠了沒?快走。”
緋衣青年聳聳肩膀,被冷語刺了也沒有不悅,看人羣散開道路通暢了,笑着吩咐馬車伕繼續趕路。
沈梅君在風月街外面怯步了。
這一腳踏進去,便是自己忍得了屈辱,給母親得知了,怕會更摧命。
沈梅君轉身離開。
寒風更烈了,陽光當頭照着,帶不來暖意,卻把人眼睛刺得澀疼。
兩腿虛軟,眼前發黑,沈梅君依着一戶人家的圍牆揉按額角,竭力想把越來越重的昏暗趕走。
圍牆從裡面躍上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公子哥兒,那人本欲往下跳,見下面有人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居高臨下眉目看不清,只見脖頸鮮潤瑩白,煞是撩人。
那人桃花眼微眯,定睛打量了沈梅君片刻,賊賊一笑,輕輕躍回院裡。
桃花眼公子招來一個管事婆子,嘀嘀咕咕悄聲交待。
“二兩銀子月例?”管事婆子大叫,“四少爺,府裡各主子身邊的大丫頭也只得一兩銀子月例。”
“怎麼?爲難?”桃花眼公子笑眯眯的,從懷時摸出一塊銀子扔過去,那管事媽媽喜得身體發抖,迭聲道:“奴才這就按四少爺吩咐的去做。”
“注意,按我說的辦,不要太明顯把人嚇跑了,還有,什麼都要順着她的意,可又不要討好的太明顯給她發現,把人哄進府來了,我另有重賞。”
沈梅君昏昏沉沉間,忽聽得身邊有聲音,那聲音說的是:“月銀二兩又不用籤死契,多好的事,可惜太太嫌我妹妹粗笨,你趕緊家去,把你家的姐妹喊來給太太過目。”
月銀二兩還不用籤死契!沈梅君開始腦子迷糊着,忽然一絲清明閃過腦海,急急睜開眼睛。
離她不遠處兩個跟她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孩兒湊在一起咬耳朵說悄聲話,沈梅君抿了抿脣,忍下不適走了過去,綻起笑容問道:“兩位姐姐,請問是不是哪處府第缺人,可否勞兩位姐姐舉薦一下。”
到底十幾年侯府教養,她不開口也罷,這一睜眼開口,嬌矜尊貴之氣盡顯。那兩個女孩兒眼裡閃過異色,微一愣後,一人手指指向圍牆裡面,笑道:“傅府裡要尋機靈的大丫頭服侍四少爺,你也要爲奴?”
沈梅君點頭,那兩丫頭笑道:“你樣貌好,想來沒問題的,隨我們來吧。”
從傅府裡出來,沈梅君雖微有悵然,卻安心了許多。
爲奴總比作妾當娼強,況不需籤死契,期限三年,年滿後主僕關係隨意,可續可斷,傅府裡的管事媽媽也極和氣,方纔她腆着臉求先支月錢安頓母親,那管事甚至說,在府裡給她單拔一處小院落住着,她可以接了母親過來一起住,又給她預支了二兩銀子。
恩平侯府裡有頭臉的管事和主子身邊的大丫鬟也是有各自的院落,只是那些是家生奴才,服侍主子許多年,情分不同,像這樣甫進府便安排單門獨院,且連不是奴才的親人也可以接來同住,沈梅君高興之餘,又有些遲疑不安。
這點不安在看到管事安排給她們的整潔乾淨的住房後便煙消雲散,目前只要有個讓母親養病的地方,哪怕是火坑,也只能往下跳。
沈梅君與一輛馬車擦肩而過,馬車裡坐着的正是那位藍衣公子,藍衣公子遠遠看到她從自家府裡走出來,平靜無波的眼睛閃過詫異。
馬車往常回府是直入的,這回在進大門時,藍衣公子喊了聲停,問門房:“方纔剛走出去的那位姑娘是怎麼回事?”
他沒問是不是府裡的親眷,雖不與女眷往來,然傅府的親戚,沒有如此寒酸的。
也沒問是不是府裡的下人,府裡下人兩三百人,他認不全,但只憑那女子的氣質,他便確定不是府裡的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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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房有些結巴,道:“是四少爺看中的人,四少爺看她寒貧清傲,讓陳管事許了月錢二兩和獨居小院,以及自由的三年身契,還同意她母親進來一起住,變着法兒哄她進府,她以後是侍候四少爺的。”
“荒唐,小四院裡的女人還少嗎?”藍衣公子冷哼了一聲,對馬車伕道:“停好馬車後去小四那裡傳我的話,別的女人我不管,方纔那女子,不准他碰。”略一沉吟,又道:“再去和陳昇家的說,把那女子調到我書房裡侍候筆墨,月例分子在秋夢她們四個上加一倍,從我的份例里扣,不必走公中的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