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地點,同一段對話,同一個故事。
“內局法庭……我聽說過華夏的這個制度。”老A吸了吸鼻子,似乎長時間的夜風已經讓他上年紀的呼吸道有些吃不消了:“如果說普通的司法仲裁注重證據,這個內庭可能更原始一些,只要動點感情就可以矇混過去。”
“聽起來你很不欣賞東方人法外容情的這一套。”馬小明說。
老A的表情的確不置可否:“就是因爲你們的法律生來就是用來被各種‘特例’打破,所以在法制上纔會這麼落後。法制就像水壩一樣,只要有一條裂縫,總會導致最後的全線崩塌。有權勢的人會拿着各種‘特殊先例’,一次又一次衝擊法制的底線,最終讓那些條款成爲一紙空文。”
“看來你很激動?不過我可不是來和你討論這種無聊事情的。”面對老A的長篇大論,馬小明只是擺擺手,做出一副毫無興趣的樣子:“反正這個內庭就像你說的一樣,站在道理和人情立場上的一方,會更容易獲得優勢。反正人生如戲,這麼一想也沒什麼不對。”
“但是要完美闡述你的理論,想要用感情打動陪審代表,這對一個人的口才、風度還有煽情能力也是一種考驗。”習慣性地取出手機打開有關童兵的文件,老A快速翻閱着他的資料:“據我所知,童兵並不是一個擅長交流的人,他更習慣用實力解決問題。”
“不,當時軍方有替他找了一個辯護律師。不過東海市警察局一方並沒有親自委託律師,文家的法律顧問親自擔任控方律師。”馬小明帶着極其無聊的語氣道:“兩個人輪流囉嗦了一堆話,目擊者和證人也被叫上去重複了好幾遍當時的情況。就連我們幾個毛頭小子都看出來,再這麼下去童兵死定了。”
“看來那名軍方並沒有替童兵找一位稱職的律師。”
“誰知道呢?”馬小明聳了聳肩:“當時文家的那個法律顧問,一上庭就控制了整個場面。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根本沒有提到童兵,而是把他們文家的家譜給簡述了一遍,我雖然覺得很噁心,但那羣代表聽得眼睛都紅了。”
“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文家在東海地區是著名的警察世家,當年大鬼東的東臨會和文家子弟也有不少衝突,不過最後都各讓了一步,雙方的關係沒有惡化到敵對的程度。”老A仍然翻閱着他的手機,很快便掌握了他所需要的情報:“的確,要論數他們整個家族對東海的貢獻的話,這張人情牌的確夠好。光是犧牲在現場的烈士,他們文家四代加起來就超過了10個,再算上各種大小功勞、著名案例、民間風評的話……很難想象這羣陪審代表的內心還會偏向童兵。”
“我記得……當時那個法律顧問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馬小明清了清嗓子,試着模仿了一下當時那人的口氣:“各位代表,請你們記住。這個人,來自一個勞苦功高的家族,他身上流着爲民除害的血脈,他繼承着最勇敢無私的家風,他從小就經受警門虎子的訓練。各位代表,我想問一下,你們相信這樣一個人,會惡意地中傷一名未成年人嗎?如果
大家對文警官的話還有懷疑,我真的感到很傷心,你們是在踐踏一個警界中的貴族。”
“我沒想到你還這麼具有戲劇天分。”老A作勢輕拍了幾下手。
“本來,因爲童兵還是個孩子,所以整個內庭裡還有不少代表同情他,但當那個顧問說完以後,整個大廳裡的氣氛都變了。”馬小明忽然冷笑着問:“那時候童兵和我說了一句話,你知道他說了什麼?”
“我相信,這句話一定很關鍵。”老A回答:“或許馬小明先生讓我在冷風裡吹了這麼久,就是爲了告訴我這句話。”
將讚賞化在眼神中,馬小明的笑容愈加森冷:“他用那種只有我們聽得到的方式,讓我們找機會離開會場。他說‘等最後的判決一下來,這裡就很危險了,不要回來。’”
聽到這句話,老A有些凍僵的嘴角也翹了起來:“看不出,曾經的特種兵王牌,全華夏軍人的典範,當年也有過踐踏法制的衝動。”
“你錯了,他並不是想踐踏法制。我和他做了3年最好的朋友,又做了半年搭檔,所以我很瞭解他。”馬小明再度端起一杯酒,如果老A沒有數錯的話,這已經是他今夜的第10杯:“童兵這個人,他從小就沒有正常感受過愛,所以也不愛任何東西。除了和他有羈絆的人之外,無論大衆多麼看重的東西——不管是觀念也好、制度也好、象徵也好、人也好——他都能毫不猶豫地一拳打上去。法律,只是他不在乎的東西之一罷了。”
“法律,只是他不在乎的東西之一……”老A忍不住輕輕重複了一遍。
“他當兵,只是爲了報答朱軍長對他才能的肯定。以至於那些保家衛國、爲民除害的觀念,都是建立在‘報恩’的基礎上。”在馬小明面前,一個虛幻的童兵彷彿正被他一層層解剖着、撕碎着:“但比起朱忠來,童兵還有幾個更深的羈絆,只要把這些特殊的個體放到整個社會的對立面……”
“童兵會毫不猶豫的一拳打過去,打在整個華夏的臉上。”老A凍僵的身體忽然熱了起來:“我現在知道,爲什麼你的計劃這麼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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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你真的這麼說了?”喬蕾的公寓裡,聽到這裡的殷茹男再次失聲低呼:“這整個法庭裡可都是官兒啊!”
“對我而言並沒有區別,如果我最終被判有罪,文家不會放過我。”童兵平淡的語氣正和殷茹男形成鮮明的對比:“不論他們是平民、是代表、是警察、是檢察官、是高高在上的人……在我眼力,他們都只是敵人。在我犧牲之前,儘可能多的殺掉敵人,就不會死得太冤。”
此刻,童兵的聲音雖然平淡,卻始終帶着一股隱隱的痛苦。作爲常年生活在陰暗面的殷茹男,似乎稍微能夠體會到。
一個連法律都沒有學過的少年,因爲一場陷害而承擔了冤情,被帶到了一個陌生的法庭裡。他的性命被101個陌生人所操控,只要裡頭有51個人點頭,自己剛剛畫出的將來,居然就會化爲一場泡沫。在他孤苦無依的時候,這些所謂的警察和法官從未給他過任何溫暖;
而在他好不容易交上朋友之後,這些人卻要用他來維護法律的尊嚴。
這種尊嚴,一拳打碎了又如何?整個體制崩壞,整個警局亂成一團,整個東海市的報紙上充滿了醜聞,這又如何?這些從來沒有給過我愛的事物,就算全部被毀掉,也沒有任何可惜的吧?
咬着一縷垂下的秀髮,殷茹男怔怔地望着童兵,她忽然感覺到一股親切,原來這個一舉一動都充滿嚴肅的前特種兵內心,也擁有着和自己這個小偷一樣的不羈和憤怒。
兩人的手輕輕相握,殷茹男用眼神無聲地告訴他:做得對,換做是我,也會這麼做。
童兵聽懂了,他在欣慰的同時繼續道:“放到現在,我當然不會做出這種歇斯底里的事情,但當時,我的確是做好了拼命的打算。爲了不連累孟筱翎他們,我還用內功傳音,讓他們3個趕緊離開。不過……馬小明和陳帥把孟筱翎騙了出去,他們自己卻沒有走。”
“他們應該是普通人家的出身吧?怎麼也這麼講義氣?”
“他們不是要留下來和我一起走上死路,而是在想辦法阻止我。”童兵解釋道:“當時陳帥和我使了個眼色,大概是讓我不要亂動,我看得出他害怕得發抖,但還是走到我的律師身邊,拉着他低聲講了幾句。”
殷茹男好奇地以肘撐桌:“他說了什麼?我記得你能聽到很遠的地方。”
“本來我是可以集中精神去聽陳帥的話的,但是那時候,我的注意力被分散了。”
“被什麼分散了?”
“馬小明。”童兵的語氣感動起來:“那個時候,那個文家請來的法律顧問,還在臺上渲染着‘警門英才’的概念,把那個被我折斷手臂的文警官描繪成了與衆不同的英雄。整個庭裡所有代表的情緒都被他輕易調動着,也就沒有人注意到馬小明的行動。我看到他很小心地接近着原告席,來到了那個文警官背後。”
“他要做什麼?”
“他做了讓全場都嚇一跳的事情。”說到這,童兵不禁閉上雙眼:“他忽然撲倒了帶傷出庭的文警官,騎在他身上,用圓珠筆抵着他的眼睛。”
這番話聽得殷茹男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很奇怪是吧?看起來像是搶在我之前失去理智了。”
“這個馬小明有點挑啊!十幾歲就敢這麼搞?”帶着滿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殷茹男忍不住道:“他到底是學生還是在外頭混的,居然用這種辦法幫你?”
童兵點頭道:“陳帥的確是普通人家出生,不過馬小明那時候……的確是已經一隻腳踩在黑道上了,所以他敢這麼做也不奇怪。”
“那可是法庭啊,你不是說,他倆是想阻止你做傻事嗎?”殷茹男仍然心有餘悸道:“他這樣在內庭上一鬧,就算你後面還有希望翻盤,當場也只有死路一條了不是嗎?”
“如果沒有陳帥的那個計劃,他這麼做,的確是和我一起走死路了。”仰頭喝空了手中的酒瓶,童兵抿了抿口中漸漸濃郁起來的苦味,低聲道:“如果沒有陳帥的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