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後是陳媽媽打聽回來的。
翰墨親自去了詩蕾說的南邊耳房,那裡放着的冰塊已經全部融化了,炙熱的陽光烤着,房間又小又不通氣,人站在裡面,不過一小會兒,就已經是滿身大汗,要在這裡面靜下心做針線,根本不可能。而且翰墨還發現,裡面燒的香料很奇怪,聞多了,讓人有種暈乎乎的感覺。
賈瑚和張氏的一番話賈代善是聽進去了的,如今還有翰墨親自查驗過他們說得屬實,賈代善自然是更相信自己身邊的人和媳婦孫子,當即就開始審問詩蕾。詩蕾開始還很嘴硬,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冰塊不過是她給了庫房的人賄賂,這才得來的,她就是一心一意做針線,結果差點被賈赦用了強。
賈代善可不是什麼好性子,好好審問詩蕾不肯說,他就乾脆直接用了刑,恰前頭打賈赦的家法還沒撤下去,賈代善就讓翰墨動手,直往詩蕾身上招呼,還拿了詩蕾的家人威脅,詩蕾到底是女子,熬不住折磨,最後只能承認,是她自己一時鬼迷了心竅,有心攀附賈赦,又怕賈赦不過是一時新鮮,所以想出了這一折栽贓的戲碼,讓賈赦心裡對她抱着愧疚,也好給自己掙個名分,貴妾不敢想,卻也想要個姨娘的名分,不比通房丫頭,下人都不看在眼裡。
這番話賈赦張氏誰都是不肯信的,就是賈代善心裡也懷疑的很,又問她上哪兒弄得那香,下人們爲什麼都不見了,詩蕾便說她雖進府不久,但卻很得賈母喜歡,靠着賈母賞賜下來的東西,她很是結識了些人,她本來就是外面長大的,門道自然也有些,那香就是以前偶然得的,自起了心思,她便早早籌謀,正這幾日賈母身子不好,她便藉口給賈母做湯藥,栽花,拿東西,整理庫房……找了一堆藉口把人都支開了去。“太太不舒服,親近的人都在身邊伺候了。那些守院子不過是三等粗使的丫頭婆子,我一說,再送了些錢,她們就乖乖都走了。太太不舒服,前院這邊少有人來,便是一時少了人,也不會有人說什麼。”詩蕾這般說道。
再問她一些細節,詩蕾也說得有模有樣,甚至拿了多少錢賄賂那些灑掃丫頭婆子,說了什麼話,什麼時候做的,都清清楚楚。賈代善等雖心有疑慮,可對她這樣清楚的回答,卻也挑不出任何不對來。至於說她背後是不是還有人,這麼做是不是有抹黑賈赦的意圖,詩蕾卻是矢口否認:“奴婢就是一時私心,怎麼會想要害大爺?”隱晦着暗示,自己是打算跟着賈赦的,只有賈赦過得好了,她才能過得好,又怎麼可能去下黑手暗害賈赦?
這話說得頗有道理,張氏雖然還是不相信,賈代善賈赦卻是接受了。最後,詩蕾因爲品行不端,暗中謀劃勾引主子,被打了二十板子,連同全家,一起都被賣了出去——這責罰,對比詩蕾做的,可說是不輕不重,十分寬厚了。
與之相較,賈赦雖然洗清了威逼母婢的罪名,可被個丫頭玩弄於鼓掌之上,還差點就栽了,糊里糊塗背個黑鍋,這在賈代善看來,無疑就是無能的表現。事後雖然沒有再罰他,可對賈赦的態度,明顯比以前不一樣了。當然,對賈瑚賈代善卻是更加喜歡了。
但賈瑚一點也沒覺得高興。
賈瑚向來心高氣傲,來到榮國府後,所防備的也不過就是賈代善一人而已,可這次,卻被從來都沒有正視過的賈母這樣狠狠涮了一把,差點把整個大房都給賠進去,對賈瑚來說,這簡直就是在他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不很疼,但絕對是奇恥大辱。
“只是我不明白,太太做出這樣的事來,她能有什麼好處?”賈瑚是真心的不明白這一點。要說賈赦賈政都是她親生的兒子,而且就現在看來,賈赦便是一直被偏心對待,對賈代善賈母卻還是極孝順聽話的,可爲什麼,賈母卻這般完全忽視賈赦,一心只向着賈政?就像這次的事,雖然賈母事先把無關人等都撤掉了,算算哪怕賈赦真的被栽贓成功,最後也不過是少部分人知道這件醜事,總算沒把事件擴大化,但這並不能掩蓋賈母這個當家太太想要讓賈代善厭棄賈赦這個長子的事實。這樣冷漠的母子關係,讓賈瑚很不能理解。
陳媽媽這些時日伺候賈瑚,早就看明白了賈瑚與一般孩童不一樣的聰慧才智,對他也很是敬服,聞言便給賈瑚說起了榮國府裡的舊事來。
“老國公當年四處征戰,老爺出生就比較晚,國公夫人丈夫長年在外,膝下又只有一個兒子,因此很是看重老爺。後來老爺娶了太太,國公夫人少不得對太太多有爲難。偏老夫人出身寒微,太太心裡多少也有不服,這一來二去的,婆媳之間關係就變得極差。老爺年少時也曾入行伍上戰場,太太多年無子,在老夫人看來,便又是一樁罪行,更是對太太極爲苛刻。太太憋着氣,於這點上卻是不能分辨,只能忍氣吞聲。後來好不容易大爺出生,太太總算可以擡頭挺胸,只是老夫人盼孫多年,大爺一落地,就給抱到了老夫人身邊撫養,太太坐月子的時候,天天喊着要見孩子,老夫人就是不樂意,還說太太身子弱,少見孩子爲好。太太月子做完,身子漸好後,老夫人也少有讓太太看大爺,只自己撫養着。雖說是母子,可這般少見面,可不就少了些情分在?更有老夫人不滿意太太,從小就揹着人說太太的壞話,大爺年紀小,學了幾句,偶然叫太太聽見了,便覺得大爺跟着老夫人親,對大爺的心思就淡了。
“正巧這時老爺從軍中徹底退下來了,太太懷上了二爺,老爺先頭常年在外,對太太多有虧欠,太太懷二爺的時候,老爺很是體貼關心,便有老夫人刁難,也給老爺擋掉了,因此太太坐胎期間,卻是難得的舒暢日子。等及二爺出世,自己親自看着出生的孩子,自然要更疼愛些,便是老爺,親眼見着二爺落地,少不得也對二爺更加關心些。
“老夫人雖疼愛孫子,可是年老了,難免溺愛,大爺不喜讀書,老夫人也由着,慢慢地,二爺越來越出彩,大爺卻是越來越落後,最後,就連老國公也都說二爺更有出息些。爲此,老夫人還受了老國公的責備,說她慣壞了大爺。經此後,太太就更用心教導二爺,處處壓着大爺一頭,老國公也越來越喜歡二爺,不喜大爺,甚至老夫人也屢屢被老國公使臉色……”陳媽媽頗有些爲難的停了下來,不好意思道,“這也是我從府裡的舊人那裡聽來的,有些地方不一定就對,哥兒別往心裡去。”
賈瑚擺擺手:“無妨,媽媽接着說就是。”
陳媽媽看他不似生氣,稍稍放了心,又接着說起來。
“大爺知事以後,對太太態度也越發好起來,可太太跟大爺實在生疏了太久,已經沒有多少感情,又有敏姑娘的出世,對大爺就更加生疏冷落了。老夫人知道自己身子不好,瞧着老國公老爺太太似乎都喜歡二爺更甚於大爺,便在臨去世前,讓老國公老爺發誓,無論二爺多出色,將來也決不允許廢長立幼,讓二爺襲爵,還讓老國公老爺立下重誓,一定要給大爺挑個門庭顯赫賢淑德惠的奶奶,好幫扶大爺。甚至最後老夫人的私房,除了少少一部分給了老爺二爺,其餘的,全部都給了大爺。太太少不得便覺得老夫人這是故意打壓着二爺,偏老夫人去了,太太想怪也怪不了,大爺一直在老夫人身邊長大,太太這氣,就全都……”出在了大爺身上。
一個母親,哪有不愛自己孩子的?十月懷胎,感受着他在肚子裡一點一點長大,賈赦還是賈母多年盼望來的長子,能不喜愛嗎?只是這婆媳矛盾是在太過尖銳,老國公夫人只想着壓過媳婦,自己養着孫子,卻沒有爲孫子的將來着想,母子情分淺薄,賈母又有了可以親手撫養的賈政賈敏,對賈赦本就淡薄的母愛自然就更少了。
回頭發現,自己養的兒子比老夫人養的孩子更加出色,因爲這份出色,向來壓着自己的老夫人還被老國公給斥責了,賈母少不得心生痛快。長期被婆婆刁難產生的怨憤,很自然的讓她忘記了賈赦也是她兒子,或者,她還記得這點,只是覺得一個孩子,便是受些委屈也無妨,所以就繼續了這樣的兄弟之間的差距,讓賈政處處壓過賈赦,藉此讓老夫人難堪。慢慢地,擡賈政壓賈赦這種事做得多了,賈母習慣了,就再也不覺得這是對賈赦不利,反而覺得這是在正常不過的,賈政,合該就比賈赦優秀才是!
這一來,老夫人臨去世前,還爲了賈赦打壓賈政,自然更叫賈母受不了。賈母不能去怪一個死人,那也就只有把氣出在賈赦身上了。
“老夫人和太太,關係竟差到這個地步?!”就爲了打壓老夫人,賈母連自己兒子都不顧了。賈瑚搖搖頭,賈母這是得有多恨老夫人啊。
陳媽媽頓了頓,雖覺得賈瑚年紀小可能不大懂,轉念又想賈瑚這般聰慧,未必就不瞭解,猶豫了會兒,道:“府裡的老人說古時,有提到說老夫人有段時間,曾想把孃家侄女給老爺做平妻,只是老爺說自己要上戰場給推了……後來老爺從軍中回來,老太太很是賜了些姨娘通房給老爺,如今遠嫁的大姑奶奶去世的生母黃姨娘,就是當年在老夫人身邊伺候過的丫頭……”
賈瑚靜默一會兒,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倒是難怪,老夫人這手,可伸的太長了……
陳媽媽嘆息一聲:“當初奶奶要嫁過府來,老太太不放心,四處命人打探府中舊事,我這纔對這些事如此瞭解。這些年冷眼看下來,太太對大爺,當真除了那一絲血脈,不過也就是比陌生人強些,比起對二爺、對敏姑娘……唉~”
賈瑚抿緊脣,手指輕輕敲着桌面,冷笑:“祖母是府裡的太太,又是媳婦,老夫人是長輩,雖說刁難了她,可她因此拿着父親來打擊老夫人,未必就見得光彩!”
陳媽媽贊同的點頭:“誰說不是呢。”婆媳不和的多了去了,也沒見誰如同賈母這般狠心對自己兒子的。至於賈瑚話裡對賈母的不敬,陳媽媽是張氏身邊的人,對賈母本就沒好感,更不會覺得賈瑚說錯了。
賈瑚陰鬱着眼睛:“父親這些年,對太太也是孝順有加了,只是瞧着這次的事,太太心底對父親,卻不見得有半點慈母之心。我這隻要一想到父親被祖父那般懲罰的場景,這心裡就……”
陳媽媽看得直心疼,安慰道:“哥兒純孝,大爺要知道了,心裡不定得多高興呢。”
賈瑚只搖搖頭:“父親受了那般大的冤枉,爲人子者,怎麼能視若無睹?太太往日不喜歡我也就罷了,可欺負到了父親母親頭上,我卻是不答應的。”
陳媽媽雖信他聰慧過人早熟懂事,能知道是非恩怨,卻是不信他有本事能與賈母斗的,聞言大驚道:“哥兒這是想做什麼?我跟哥兒說起這些舊事,只是相叫哥兒明白太太對大爺並不十分親近,讓你心裡有個底兒,可不想你衝動行事啊!”
“媽媽放心吧,我是那麼衝動的人嘛?”賈瑚笑着看眼她,問道,“我只是想問,玲瓏還在母親那裡嗎?”